薛涛（四）

惕惕

清明过后，益州的天空像被泪水反复浸洗过，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节度使衙门斑驳的飞檐。薛郧裹紧褪色的青衫，在朱漆剥落的石阶上来回踱步，潮湿的空气裹着芙蓉花的甜腻，混着远处锦江蒸腾的水汽，闷得人透不过气。 石阶缝隙里钻出的青苔，在春雨里疯长，像极了这四年盘桓不去的冤屈。檐角铜铃被穿堂风撞得叮当作响，每一声都惊得他猛地抬头，却只看见灰扑扑的云絮从城堞掠过。他的目光扫过衙门前石狮子残缺的利爪——那是去年暴雨冲垮城墙时被碎石砸断的，此刻倒像是他折断的仕途。 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薛郧踉跄着扶住冰凉的廊柱。四年来，他在同样的时辰、同样的位置，无数次将希望化作失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伤，那是三年前得知申诉石沉大海时，他攥碎茶盏留下的疤痕。如今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混着膝盖风湿的酸麻，在这湿冷的天气里，疼得钻心。 卖花女清脆的叫卖声由远及近，竹篮里的蜀葵开得热烈，大团的红与黄刺得他眼眶发酸。突然间，他眼前迷糊了，仿佛看见女儿薛涛在长安老宅的庭院里扑蝶，鹅黄罗绮襦裙扫过满地海棠。可眼前益州的花再艳，也抵不过故园的一瓣残红。 日头偏西时，驿卒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长街尽头。薛郧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腔，直到看清对方鼓鼓的信囊，他整个人仿佛飘起来了，魂魄出壳，紧紧盯着那信囊，他希望有属于他的函件，但又惧怕今年又没有对自已申诉的回文。他倚着衙门前生了锈的拴马桩，看暮色漫过青石板，将自己的影子一寸寸吞噬。夜风裹着细如牛毛的雨丝扑在脸上，咸涩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明天，难道又将是新一轮的等待开始？暮色漫过竹篱时，薛家茅舍书房里的薛涛正将羊毫搁在青瓷笔洗中。她身着素色襦裙，腰间系着褪色的茜色绦带，发间斜簪一支竹篦，鬓边几缕青丝被晚风拂起，更衬得肌肤胜雪。眉如远山含黛，眼眸恰似一泓清泉，盈盈流转间透着少女的灵动与忧愁；鼻梁秀挺，唇若含丹，未施粉黛的面容却比庭院中盛开的木芙蓉还要娇艳三分。她抄录《长恨歌》的指尖还沾着墨痕，举手投足间却已有了文人的清雅气韵，只是眉梢眼底藏不住的焦灼，为这份美貌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她走出茅舍来到院中，寻找母亲，只见母亲痴痴呆呆在院门傍，母亲这几年老多了。裴氏站在竹篱门前，望着锦溪畔蜿蜒的小路出神，薛涛快步上前扶住母亲微微颤抖的身躯。她的掌心带着抄写时沾染的凉意，却努力握紧母亲的手，像是要将温暖传递过去：“母亲，父亲定会平安归来。”话音未落，一阵晚风卷着落花掠过，她的鬓发被吹乱，几缕发丝拂过面颊，更添几分楚楚动人。 望着天边渐暗的云霞，薛涛心中愁绪翻涌，朱唇轻动，吟下一首《忆江南》： 忆江南·盼归 春将暮，风雨暗益州。纤手写尽长恨句，倚门凝望意难休。何日解离愁？ 词中字字含情，道尽了她对父亲的牵挂，对归家的期盼。词中的文句，如同她此刻的心境，既有对现状的无奈，又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在暮色笼罩的茅舍中，静静诉说着少女的心事。谁知，这次驿卒还真带来了对薛郧处理的文书，为自证对唐皇朝忠心，要求薛郧必须自备鞍马甲盔赴南诏前线效力一年，才可携全家回到长安，官复原职…… 益州城外，浣花溪畔的茅草屋里，暮色从竹篾缝隙渗进来，将薛郧消瘦的身体剪成碎影。他攥着节度使衙门送来的朝庭文书，指节抵着粗木桌发出细微的颤响，檐角漏下的雨滴砸在陶罐里，像是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自备鞍马甲刀，阵前效力..."薛郧的声音被风撕成碎片。灶台边堆着的几捆柴草和半袋粗米，加上自家园子的蔬菜是他家这几日裹腹之食，比前几年在长安的生活差远了。要备齐甲鞍，战马，没百贯铜钱是办不到的，唉！自从被贬谪至此，家中仅余的金银物件早换作了救命粮，如今莫说百贯钱，便是所有家财房产都卖了，连十贯铜钱也凑不出来。他请求向节度衙门借贷，但西川节度使鲜于仲光风闻薛涛才貌双全，指使下属要薛郧将女儿押入教坊乐籍，抵贷百贯铜钱，若一年后全身归来，则可与妻女团圆，返回长安。竹帘突然被掀起，带着湿气的风卷进几片落花。薛涛抱着刚洗净的衣裳进来，鬓角的碎发沾着水珠，麻衣裙裾还在往下滴水。"父亲又在犯愁？"她将衣裳晾在绳上，竹枝被压得吱呀作响。 薛郧猛地将文书拍在桌上："节度府的库吏竟要我押女儿贷款！"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晕染，"押女乐籍，抵当百贯...这与卖儿鬻女何异！"他抓起擦拭的钢刀，刀刃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吼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真想砍了那帮狗眼看人低的傢伙，也不让你堕入贱籍！" 薛涛蹲下身，握住父亲青筋暴起的手。父亲掌心的茧子硌得她生疼，这双手曾教她执笔写字，如今却连一匹普通战马都买不起。"父亲可知教坊内也有高洁伎伶？谓之清倌，以高超艺伎娱乐宴欢！"她轻声道，"女儿善诗词歌赋，能琴棋乐舞，或许能在宴席间以文会友，好过困在这茅草屋里等死。" 窗外的雨突然急了，打在茅草屋顶噼啪作响。薛郧盯着女儿被冻得发红的指尖，想起她往日在烛光下以洒脱娟秀的行楷誊抄诗集的模样。那些写满诗稿的笺稿，如今都珍存在书房中，为了自证清白，为了全家一年后能返回长安，薛郧无奈仰天长吐一口怨气…… 成都城外，秋风萧瑟，枯叶纷飞。薛涛与母亲紧紧相依，站在城门口，目送薛郧骑着那匹用八十贯铜钱买来的战马，身披二十贯铜錢的陋甲缓缓向着南诏前线而去。 那匹战马虽近老迈，鬃毛凌乱，步伐却依然稳健，好在老马识途，它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峥嵘岁月。薛郧身着简陋的甲胄，鞍鞯也略显破旧，但眼神中却透着坚毅与决绝。他深知此次出征，肩负着为国，为已，尤其为自已女儿薛涛将来脱籍，全家返回长安的重任，所以即便前方路途艰险，生死未卜，他也必须一骑向前，绝无退路。 薛涛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心中满是不舍与担忧。母亲强忍着悲痛，颤抖着嘴唇，想要叮嘱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一定要平安归来！” 薛郧勒住马缰，回头望向妻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挥了挥手，声音坚定地说道：“莫要担心，等我凯旋！”说完，便一夹马腹，向着远方驰去。 看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薛涛心中五味杂陈，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她望着父亲的身影，吟出一首别父行的诗：《送父南征行》 蜀地南望爷别家，城阙高耸背重压。老父倾尽百贯錢，市中牵马备陋甲。马鬃垂垂映残日，铁甲轻薄鞍鞯纳。此去南诏烽火急，征战鼓角催泪下。 阿母执袂声哽咽，泪湿罗帕复又干。女儿心裂如刀绞，欲语喉塞不能言。但见征衣渐远去，黄尘漫道没征鞍。忽忆儿时骑父颈，今作离人向边关。 遥想南荒瘴疠起，蛮烟瘴雨路漫漫。愿化长风随父去，护得周全早日还。归来共赏锦江月，再续天伦话长安。诗成血泪染缃素，长歌当哭望千山。 诗声在秋风中回荡，带着薛涛对父亲深深的牵挂与祝福，也带着一个女儿对父亲无尽的思念。直到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地平线，薛涛和母亲仍久久不愿离去，她们站在原地，默默祈祷着父亲能够平安归来，期盼着一家人团聚的那一天。当十四岁薛涛进了教坊，在乐坊教习指导下学习礼仪，器乐，歌舞时，薛郧也到达了南诏前线。好在主将知晓他曾是京中文官，也没为难他，派薛郧监运粮草，送往前线。谁知这次南诏暗中联络了吐番，共同反唐！薛郧督监运输大队刚翻过一道山坡，好一番峻险山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心中有点嘀咕， 北方还真没有这崎岖鬼魅的山路呀！暮色如血浸染横断山脉，薛郧勒住缰绳，望着狭窄山道两侧耸立的峭壁，心头泛起不祥的预感。三百辆粮草车在暮色中连成灰黑色长蛇，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惊起崖间宿鸟，扑棱棱的振翅声让空气愈发凝重。 "传令下去，全军戒备！"薛郧握紧腰间佩刀，喉结滚动咽下干涩。话音未落，忽闻山巅传来尖锐的牛角号声，紧接着无数箭矢裹挟着破风声破空而来。走在前列的唐军惨叫着栽倒，鲜血溅在麻袋包裹的粮草上，洇出片片暗红，伏兵尽出，南诏与吐番军旗杂混 翻动……"是南诏与吐蕃的联军！结盾阵！"薛郧声嘶力竭地吼道。山道两侧的密林里涌出黑红色甲胄的敌军，吐蕃骑兵挥舞着弯刀从高处俯冲，南诏的藤甲兵则呐喊着投掷标枪。唐军仓促列阵，盾牌相撞的闷响混着箭矢穿透皮肉的噗嗤声，在山谷间回荡。 薛郧的战马被流矢射中前腿，轰然倒地。他就地翻滚避开踏来的马蹄，挥刀砍断一名吐蕃骑兵的马腿。刀刃与锁子甲碰撞出火星，血腥味混着硫磺气息呛得人喘不过气。忽然，一支淬毒的弩箭擦过他的耳畔，在岩壁上炸出绿色毒烟。 "保护粮草！"薛郧抹去溅在脸上的血污，带着残部且战且退。然而敌军如潮水般涌来，唐军的防线渐渐崩溃。当又一支冷箭穿透他的肩胛时，薛郧眼前一阵发黑，踉跄着扶住粮车。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女儿薛涛在成都城门口含泪挥手的模样。 "冲出去..."薛郧将染血的兵符塞进副将手中，最后望了眼被战火映红的粮车，重重栽倒在横断山的暮色里。呼啸的山风掠过他睁大的双眼，将厮杀声与哀嚎声带向更远的天际，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粮草与尸骸，诉说着这场惨烈的伏击战。而这時锦官城教坊中，薛涛正全神弹奏着《十面埋伏》的壮烈乐曲……八旬翁惕惕（黄惕曾）乙巳蛇年三月二十六日（2025年4月23号）于沪上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