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深处是默乡

沈黎

　　北纬三十度的风裹着梵音掠过庆凤山，酉水河打了个碧绿的绳结，系住一座青瓦白墙的庄园。油房坳的默乡农场躺在武陵山的掌纹里，车辙般的老路蜿蜒成茶垄，碾过明清的桐油香，在二十一世纪的某个春日，突然绽放出十万朵白桐花。

玻璃穹顶在晨雾中浮起，恍若山神遗落的水晶樽。草莓的胭脂染透竹编篮，新焙的藤茶在素瓷盏中舒展腰肢，八百亩土地正被科技与古法酿成琥珀。穿靛蓝布衫的老茶农蹲在时光褶皱里，指尖捻碎茶梗的动作，竟与百年前账簿上记载的"百担桐油下洞庭"的姿势重叠。无人机掠过他们佝偻的脊背，惊起一群白鹭，翅尖抖落的露珠里晃动着整个鄂西的春天。

昔日的桐油作坊化身为茶艺馆，梁柱间仍沁着沉甸甸的油腥。扫码点单的轻响惊醒了封存在木纹里的马帮铜铃，那些顺酉水而下的商船，此刻正泊在年轻茶艺师的紫砂壶中。穿汉服的姑娘捧着茶筅走过落地窗，恍然与廊下晒秋的土家阿妹身影交错，银饰叮当惊散了投影仪打出的电子蝴蝶。

暮色漫过阿塔峡时，农场的篝火舔破了靛蓝的天幕。摆手舞的韵律在草坪上生长，游客的牛仔帽与土家织锦奇妙地共舞。烤全羊的焦香混着藤茶拿铁的醇苦，将板沙界的红色记忆熬成浓汤。当北斗七星斜倚在智能温室的玻璃幕墙，我看见历史与未来这对孪生兄弟，正在油桐花影里执子对弈。

风起时，漫山的白桐花扑向酉水河。那些曾载着桐油走向洞庭湖的波涛，如今驮着茶香与代码归来，在油房坳的旧码头撞碎成满天星子。或许所谓乡村振兴，不过是让每粒尘封的往事都长成会开花的树，让每段凝固的时光都化作可触摸的云。

《来凤时光》

北纬三十度的风里总飘着若有若无的梵音。我站在庆凤山头，望见武陵山脉的褶皱里，层层叠叠的绿意正顺着酉水河游走。凤凰迷恋的传说、佛祖垂青的佛光，在紫气东来的清晨凝结成露，坠在仙佛寺檐角的铜铃上，叮当声里仿佛能听见千百年香火燃烧的哔剥。

沿着油房坳青石路走向默乡农场，脚下还留着桐油商队碾出的车辙。那些载满百担桐油顺流洞庭的船，如今化作油菜花海里的蝴蝶，在四月的暖阳中忽闪。农人弯腰侍弄新茶，指尖拂过处，藤茶妹妹的歌声便从山那头飘来，混着外婆油茶汤的香气，将旧时光熬成琥珀色的晨雾。

在古茶马道尽头撞见摆手舞的光。舍米湖的土家姑娘旋起靛蓝裙裾，银饰碰撞声惊醒了沉睡的板沙界。红军的号角化作林间松涛，冲锋的呐喊融进采茶山歌，漫山遍野的油桐花便成了燎原星火，在新时代的春风里开得不管不顾。我忽然懂得犀牛潭的水为何总泛着微红——那是岁月沉淀的朱砂，在碧波里写下永不褪色的诗行。

暮色漫过阿塔峡时，我坐在旧司农场的竹楼上。玻璃温室像块巨大的翡翠，折射着天边的晚霞。刚摘下的草莓还沾着山岚，咬下去竟是梅花的清冽。远处梅花小镇的灯火次第亮起，恍惚间疑是银河落进了武陵山的臂弯。那些远行的游子，大约正是循着这星辰般的光，才能穿越千山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

最后一缕夕照掠过白云山巅，云喜山寨的姑娘开始唱起悠长的山歌。我忽然想起卯洞岩壁上那道神秘的裂隙，传说中痴情女子望穿秋水留下的痕迹。此刻漫山新绿正顺着裂缝涌向天际，恍若大地写给天空的情书，在五月的晚风里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