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法新社秦皇岛1976年7月29日电](记者:弗利波)一辆辆满载着士兵的车辆——包括野战医院和替代断桥的水陆两用车——一长列一长列地行驶在因大雨而变成一片泥泞的公路上,涉过河川,驶向震中地区……</p><p class="ql-block">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p><p class="ql-block">凌晨三时四十二分五十三点八秒,死亡二十四万人的大地震在河北唐山市爆发。当时,我在北京军区38军114师炮兵团担任政治处书记[①],随全军驰援唐山抗震救灾[②]。那时的日记记录了一些救灾工作的片段,今天整理并贴出这些日记,以记录那些难忘的日子并祭奠我父母之邦的几十万亡灵!文字稍作修饰,词句等基本保持原貌。</p><p class="ql-block">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晨,我正在沉睡,忽然感到床身一阵抖动,我从睡梦中惊醒,意识到发生了一场小地震,我跑到外面,发现全团都起来了,营区一片嘈杂。八号[③]要我打电话询问震情,以便稳定部队。望都县问过了,没有地震预报站,我又给师政治部打电话,师里回答:我们也感受到地震,正在接军通报,请稍等。过了一刻,接到军通报,地震中心在河北宁河一带,震级为6.3级,望都县为4级。地震时间为凌晨3:40分。中午11:30分,我们正准备开饭,接到师转发的军里通知,全军准备赶赴灾区抢险救灾。12时部队就出发了,天空阴霾,下起了细雨。我们的心情也十分焦虑沉闷,迫切希望尽快了解灾情,赶到灾区,救出受难的兄弟姐妹。当晚,部队的车队抵达天津,原准备开赴芦台,忽然部队掉转了方向,向唐山方向驶去。赶到一座桥梁边缘,发现地震已震塌了这座桥,车辆无法通行。部队稍事休息,机关炊事班搭灶做饭,团长和机关的同志们一起喝了一顿面糊糊。水是河里的,一片昏黄。同志们开玩笑说,这饭只能粗嚼快咽,免得沙子卡了嗓子。小小的玩笑解不开心头的焦虑,我们仍盼望着得到一些确实的消息。我和任干事吃过饭往前面走去,在走过团里长长的车队的时候,我们发现在车队里夹杂着许多地方车辆,有省革命委员会的、省地震局的,还有某医疗队的。这一切预示着,震情是异常严重的。周围的群众告诉我们,上午驻石家庄27军已过去了。这时,我们部队也传来消息,我军三个师已全部赶往这个方向。忽然,对面来了几辆车,一部小车紧贴着我们停下来,他们在等候后面的车辆。车上的驾驶员是山东人。通过和他谈话我们得知,地震中心在唐山而不是宁河,这次地震是毁灭性的,远远不止6.3级,他告诉我们,整个唐山市已变成一片废墟。我们的心情随着他的谈话越来越焦虑。我们多么希望尽快投入救灾战斗啊!“桥梁短期无法修复”!舟桥连传来消息。部队只好另选它途。经过了一夜行军,我们的车队终于赶到唐山市的边缘——丰润县。这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惨景:村里的房屋基本上都倒塌了。小部分群众在路边架起了简易席棚。许多被砸伤的群众躺在车上,几个妇女在嚎啕痛哭。从市里方向,不时有人用自行车驮着尸体过来。尸体用被子裹着,铁丝一绑,用两快板子一架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中午,我们终于来到唐山市。多少次我往返东北经过这里时,都想到这座新兴的工业城市走一走!这里的大型水泥厂、闻名全国的瓷厂都曾吸引过我。当我在唐山车站,多少次看到往来的乘客手里捧着唐山瓷器,在喋喋不休的夸耀时,都十分惊羡。而今天,我所看到的唐山市已是一片废墟。到处是残垣断壁,一片凄凉景象。许多市民卧在路旁,身上的衣服长短不齐,伤口草草的包扎着。路边,一些尸体用被子卷着还未掩埋。灾情是严重的,市里的房屋已经看不到一幢完好的!</p> <p class="ql-block">我在倒塌的楼前</p> <p class="ql-block">我们的车队在市里狭窄的街道上缓缓行驶。各路救灾的车辆已经陆续驶来,道路极为拥挤。约两个多小时,我们才穿越市区,来到唐山东北二十公里处的陡河电站,一场紧张的战斗将在这里进行,我们将投入这一行列。</p><p class="ql-block">一九七六年七月三十日</p><p class="ql-block">团里要我到电站指挥部,担负与群众联系任务。上午,一营来到指挥部,说在电厂的机房里,发现两个人脚被压住,无法脱身,要救出他们需要两个千斤顶。指挥部帮助找来了千斤顶并派一同志支援。我也随同部队来到机房。这是一幢高大的建筑物(高三十米),里面是主机,外面的墙都倒塌了,里面的铁架也倾倒,那两个人正压在铁架下面,一营的同志们奋力抢救他们。我和几名同志发现前面有一座主楼也塌了一个角。我正在观察这座楼的情况,猜测里面是否还有伤员未救出来。忽然,几个战士说听到楼里有人呼救,声音微弱。等我们再喊已没有声音了。发现这一情况,我立即随同一营连长李敬华、副指导员郭全胜登楼。楼层的预制板已经震酥,楼的结构只靠预制板的钢筋连结,人走在上面,像踩在弹簧上。三楼房间查遍了没有。四楼没有。五楼。郭发出一阵呼喊。忽然,在东边角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来人哪!”我们立即奔过去,穿过一个塌洞,来到楼房倒塌一侧的顶部。“你在哪里?”我们询问。“在这。”声音近了。咚,咚,咚,传来一阵敲击声。啊!就在这两快预制板下面。原来,五楼塌落,这人正巧挤在空隙中。“你放心,我们一定把你救出来!”“最好快点。”“你在什么位置?”“看到这本书吗?”里面回答。我们掀掉一块沥青板,从预制板的缝隙中,看到了《电影歌曲集》并隐约看到了这人的面孔。我们又用楼上的一根断铁管把一块已经摔碎的预制板撬开,下面只剩一块预制板。又是一阵紧张的战斗。预制板上的水泥都弄掉了,还剩下上面的铁条,像一个封闭囚犯的铁窗,将这人紧紧地封在下面。在这个时刻,时间就是生命!只要这人没有下楼,生命的铁窗就未最后开启。我们立即呼喊下面的战士找来钢锯。钢筋粗,锯条先后被李连长扳断了。我接过最后一根锯起来,眼看就要把钢筋锯断,只听“啪”的一声,锯条又断了。我们只好用铁棒撬。终于,把这枷锁扳断,把这个年轻女工拉出来。这是一个北京女工,身体极为瘦弱,但却坚持了五十多个小时。李连长把他背下楼,交给团卫生队。</p> <p class="ql-block">废墟</p> <p class="ql-block">今天,从广播里听到中央慰问电,这对灾区人民真是极大的鼓舞。我和小张立即写了一封慰问信,用宣传车对电站职工播出,把中央的精神传给同志们。</p><p class="ql-block">一九七六年八月一日</p><p class="ql-block">今天是八一建军节,在这里度过这个节日令人难忘!人民的军队与人民共患难,洒热血,流汗水,使这个节日增添新意。救灾工作开展的很快。全团共救出七人。一营表现尤为突出,他们往返主机房,抢救遇险群众,他们受到电站上下的赞扬。严重的自然灾害对人精神影响真大。看到这一片废墟,我曾想人相对于自然真是太渺小了!这耗费许多心血建起的高大厂房只消几秒钟便立刻瓦解。多少人无声无息地失去了生命,如同一些小蚁被一只巨大的脚踏灭。自然界对于人类在它身上增加的任何附加物都无情的加以毁灭,它对于人间的任何道德标准,任何等级尊卑都一概加以蔑视,用死亡对待一切人。</p> <p class="ql-block">公园墓地</p> <p class="ql-block">但是,当我投入抗震救灾行列,看到了工人同志的冲天干劲;看到了各级党组织的坚强领导,我又被震服了。我想到,自然灾害是暂时的,而人的斗争精神则是永存的!只要还有人生存,就一定能重建家园。而在这场斗争中,代表先进阶级的正确思想仍会掌握群众,仍能指引群众克服这一困难。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党是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理论基础的党。这一革命理论认为群众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有伟大的党,动员起千百万群众来,任何困难也不在话下,我们一定会克服这一灾害带来的暂时困难。党员同志在这场斗争中表现了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建委二局一公司一位老党员是一名烟囱工,地震的时候,人们告诉他孩子压在房子里,他没有顾自己家里,首先去抢救其他同志。党委也发挥了坚强的领导作用。四处的党委成员只剩下一位副书记,人们刚把他从废墟中救出来,他就忍着腰伤的阵痛,在病床前召集了党委扩大会,组织同志们抢险救灾。</p> <p class="ql-block">背后的废墟</p> <p class="ql-block">一建党委及时组织人员搭了简易工棚,把全厂的伤员都集中在一起,又组织人员救出四十多名同志,职工对此十分称道,说我们在危急的时刻感到信心很足,因为我们感到了党的力量,我们觉得有了主心骨。</p><p class="ql-block">一九七六年八月七日</p><p class="ql-block">今天,水电部长钱正英来陡河电站了解震情。电厂的情况了解后,她来到我们部队驻地看望同志们。这位部长看上去有五十多岁,身体很好,头上有稀疏的白发。她了解了部队救灾的情况后说,你们部队干的很猛,部里听说电站有个解放军的营长很英勇(指一营长)。她还说,电站的头头在北京,唐山地震后很着急,听说三十八军去了,就放下心来!部长很健谈,谈吐爽快,她操着江苏口音说,厂里听说你们要走,一再请示上级,希望你们留下来。团长向她谈了部队需调动的原因。军械股胡股长听说部长来了,赶来从外面瞧了瞧。他说,老了。我问他何时见过?他说在公安部支左时见过她,也看过她的档案。这位部长原是卫生员出身,当过军医,长征后调到延安政府工作,以后就放弃了原职业。文化大革命前,她是我国唯一的女部长。社会主义制度使女性获得了真正的解放。许许多多的女同志在担负着极其重要的职务,在政府里有副总理、部长、副部长,她们的聪明才智在这个制度中得到充分发挥。</p><p class="ql-block">一九七六年八月八日</p><p class="ql-block">我们的驻地傍边有几个孩子,大的叫张五洲,是男孩,十一岁;小些的是女孩,叫张迎春,九岁;最小的叫张小春,是男孩,四岁。他们的父亲是陕西电力公司的一个采购员,母亲是临时工。他们的父亲刚到外地出差返回,就遭遇大地震,他被震醒后立即起来(五洲从楼上跳了下去),发现爱人还没起就叫他们。这时一楼塌了,他被压在下面。当人们把全家人救出来后,彼此就分散了。孩子母亲的胳膊神经压坏了送医院治疗,孩子的父亲送外地医院治疗。时隔两天,人们传来消息,孩子的父亲亡故了。孩子的母亲不在家,这三个孩子和其他人家住在一起。孩子小,对这场灾难虽未完全理解,但脸上也有一丝愁容。小的孩子很活跃,头上伤了,裹着纱布,我们称他为小伤兵。他的哥哥姐姐称他为小队长。他一听到这两个称呼,就立即跑出来。为了使两个稍大的孩子欢快一些,我们常逗他们,找他们谈天,给他们出题、讲故事。一到这个时候,他们那种大人般的沉稳便消失了,孩童的天真幼稚的神情又清楚地显露出来。柏参谋很会逗小孩儿。他问这两个小家伙:桌子砍了一个角还有几个角?树上的鸟打一枪后还剩几个?后来又问这两个小孩差几岁。两个孩子说差两岁,并用各种方法引证计算。但柏参谋一口咬定差三岁。小男孩说,你呀,没文凭算不清。一副狡黠的神情,十分逗人。小女孩还把她积攒的糖纸拿来给我们看。今天,我们就要出发转往唐山市,他们向我们道别并告诉我们父亲已被抢救过来,护理人员带来了好消息。我们为他们高兴。大孩子还邀请我们以后到厂里找他们玩。说找电站中学四年级张五洲就行。我们笑着问他,你总在四年级吗?他笑了。小伤兵也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根黄瓜,吃了一口又要送给我们。我们为他的天真笑了,为他们家庭的完好笑了。队伍出发了,车轮碾着泥泞的路,向着新区,向着唐山市出发了……</p> <p class="ql-block">我在震坏的唐山图书馆前</p> <p class="ql-block">附录:当时,炮兵团在三十八军序列内担负陡河电厂抢险救灾任务,下面的资料是我当时按团里的要求写的简要情况。因为这是历史,所以资料以详尽为好,故也附在这里。</p><p class="ql-block">背景资料:陡河电厂简介陡河电厂是一座火力发电厂,是国家重点建设工程之一。该厂按设计能力发电量为75万千瓦。主要设备有:12.5万千瓦机组两台(包括850吨锅炉两台);25万千瓦机组两台(包括850吨锅炉两台)。其中除两台450吨锅炉为武汉配套外,全部设备为日本进口。该厂于1973年6月在日本专家的协助下正式动工建设,原计划于1976年底完工。参加该厂兴建的单位有国家建委二局一公司(4068人,其中包括吊装队268人),主要担负该厂的建筑施工任务;陕西火电安装公司(2950人),担负该厂电力机组安装任务;北京电管局电力建设公司(1900人)和陕电一起担负机组安装任务;陡河电站(800人),准备在工程完工后,担负发电生产任务;指挥部机关(200人)负责工程的组织指挥。此外还有水电部、电管局工作组;电力设计院、日本专家(共138人,其中日本专家9人)等,总计10056人。工程开工后,经过两年多的建设,建筑施工任务基本完成,修建办公室、宿舍八万平方米(四层楼六座,二层楼四十座),仓库二万平方米,修建厂房二万平方米。总面积为十二万平方米。一号机组于1975年12月31日安装完毕,1976年4月13日正式发电,电力并入京津唐电网。同年,电站工程指挥部党委提出,保证年底三号机组投产,力争四号机组施工完毕。该电厂的指挥机构由唐山市工业系统负责人及参加施工的各单位主要负责人组成,党委书记为毕新文同志(唐山市委副书记、工业局党委书记);副书记为车振明同志(唐山市委常委)。地震后,该厂机房倒塌(四十余米高);一号机组的两个煤仓、粉包损坏;180米烟囱断落40多米;两台已安装的机组部分受损;办公室宿舍所有楼层全部倒塌。人员伤亡重,根据初步统计,死亡1482人(民工除外);重伤888人;日本专家亡3人;指挥部总工程师宁枝荣同志亡故。</p><p class="ql-block">炮兵团完成任务情况:七月二十九日下午5时至八月三日晚6时,共挖掘清理约3万平方米建筑,救出压在建筑物下的七名同志(经抢救全部脱险);挖出尸体435具,全部掩埋;转送重伤员266名;包扎轻伤员1520名;清出手表298块、收音机77个、自行车4辆、人民币13,107.7元,粮票16,398.6斤。初步帮助群众安排了生活。全团共运送食品54,000公斤;救灾物资64,000公斤;盖厕所9个。协助该厂恢复健全了党组织。地震后电厂党委迅速恢复了组织机构,建立了抗震救灾指挥部。由于部分领导干部伤亡,特别是基层干部伤亡较重,对领导抗震救灾工作有一定困难,我团参加了他们的领导机构,派出十二名干部和地方同志一起组成办事组、政工组、后勤保障组、卫生联络组,配合地方领导抗震救灾。</p><p class="ql-block">几点做法:略</p><p class="ql-block">[①]军官职务名称,排职,相当于团政治处办公室主任。</p><p class="ql-block">[②]当时部队的驻地为河北省保定地区望都县,距唐山市接近五百公里。</p><p class="ql-block">[③]团政治处副主任。部队对团指挥员的按排列顺序的一种称呼。</p><p class="ql-block">事后我们了解,被救那位女工的楼房是日本人按防八级地震的标准设计的。本来不该倒塌,但是,附近机房的烟囱塌落一段,正好掉在此房屋的一角,将那位女工宿舍一侧六楼砸落到五楼。所以楼的大部分没倒,只是塌了一角。女工五楼宿舍住四人,其余三个年轻女孩当场身亡。而一块预制板正好落在女工床上,给她留下能容一人的空间,使她检了一条命。所以,人生真的有很多偶然性!哎,那些年轻的生命如果活着,如今该近70岁了!祝愿她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的好!</p><p class="ql-block">在陡河电站招待所,我目睹悲惨的一幕。已经是地震后二三天了,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女孩被从废墟里扒出来,由于天热,身体肿大,腹涨如鼓。傍边,一个中年妇女痛哭流涕,她说这是北京一个邻居的女孩,她和邻居说孩子放假在家没事,和我到工作单位陡河电站玩玩去。谁想到震亡在这里!她哭着说,我怎么和她家里交代呀!哎,还是感觉命运无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