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南的美篇

张安南

雄关古道寻梅来（一）

在赣粤交界处的大庾岭上，一条由鹅卵石铺就的古道蜿蜒于层峦叠翠之间，这便是被誉为“中国保存最完整古驿道”的梅关古道。每当寒冬腊月，古道两侧的梅树竞相绽放，红蕊金英点缀着苍苔斑驳的石阶。这条穿越千年的驿道，不仅连接了岭南岭北的商与往来，更承载了中华文明南传北播的历史记忆，每一块石头都镌刻着故事，每一株梅树都凝结着诗情。

梅岭古驿道，北起江西赣江上游章江畔的南安府（今大余县城），南至广东珠江上游浈河边的南雄县城，全长约20公里。以最短的陆路连通了长江和珠江两大水系，而成为古代中国一条南北主通道。

现可供游览的部分为其中保存最完整的4公里，从江西大余县南安镇梅山村大庾岭中段梅岭，南临广东南雄市珠玑镇梅岭村。

寻访梅关古道一直是我的一个心愿。于是选择从江西大余一侧出发，徒步沿着古驿道拾阶而上，穿越梅岭关口，再一路下行，完整地体验这条曾经见证无数商旅、文人、将士与移民脚步的千年古道。

在大余古驿道的入口处，一大型群雕气势宏大，今人震撼，生动再现了唐开元四年冬，张九龄奉命带领两府万余名军民在大庾岭开路凿关的壮阔情景。

元代诗人聂古柏曾有一首《梅岭题知事手卷》：

黄金台上客，大庾岭头春。

如是无诗句，梅花也笑人。

梅岭以梅著称，自两汉开始种植。梅岭之梅，受岭南岭北气候迥异而出现“山岭山麓花不同，南枝花落北枝始开”的独特景观。从古到今引来无数文人墨客为之挥毫泼墨，题词赋诗，据不完全统计，以梅关梅为主题，名人的诗词有一千多首。在中国诗坛上占有重要一席。

古驿道从仿古牌坊开始，路起始，诗开篇，沿途有130多块诗碑，镌刻着历代名人志士的诗词名言，散落在古驿道两旁。

第一块诗碑《赠范晔》：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这是南北朝时期诗人陆凯在率兵南征，经过梅岭时，正值梅花盛开，陆凯在梅花丛中思念远在长安的好友范晔，于是折下一枝梅，并赋诗相赠。其巧妙的构思，自然的流露，丰富的想象，寥寥二十字，于平淡中显高雅。简朴中见真情，堪称岭南咏梅第一韵。

离牌坊不远处，参天的大树掩映着一座古寺，寺前的大石上刻有“云封禅寺”四个大字，为原中国佛教协会会长一诚大师所题。云封寺始建于南唐，原名挂角寺，因梅岭高耸入云，山顶终日云雾缭绕，改名为云封寺。寺门外两侧各一棵古枫，树龄近千年，寺内有张九龄、张弼塑像，故又叫张公祠，或称“二张”祠，以纪念他俩开㱓、修驿道的功绩。历代题云封寺的诗不少，但称得上佳作的，当数杨万里的《六月十九度庾岭题云封寺（四首）》：

其一、梅山未到未教休，

到得梅山始欲愁。

知道望乡看不见，

也须一步一回头。

其二、小立峰头望故乡，

故乡不见只苍苍。

客心恨杀云遮却，

不道无云即断肠。

其三、梅叶成阴梅子肥，

梅花应恨我来迟。

明年若寄江西信，

莫折南枝折北枝。

其四、行者南来今几春，

一回举似一回新，

钵盂夺得知何用，

不怕梅花解笑人。

云封寺原位于关楼南坡，“文革”中遭毁，现新修于北山麓下，古驿道旁。

与其他寺庙不同的是，在云封寺主寺旁边，开辟了一处诗词专栏，以飨游客。作者法虚，诗词的格律却是自由体的现代诗，以“让古道梅花插上诗的翅膀”为题，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为联，其中有《寄梅》、《寻梅》、《框梅》、《墨梅》、《问梅》等现代诗，读来云虚缥缈，禅意情浓，颇耐人寻味。

正寻思着这法虚何许人也？从大殿走来一僧人，慈眉善目，弥勒笑容，见我们对诗作感兴趣，就自我介绍，原来他就是云封寺住持法虚法师。在交谈中，得知他俗姓也是张，更觉亲近。他当过兵，在政府部门任过职，后来山中修行。他喜欢拍照，尤其酷爱写诗，喜交朋友，赏梅、读诗、品茶、写字等爱好广泛。他取号“法虚”，含意是法眼如炬，虚怀若谷。

他向我们介绍了云封寺的历史及现状，讲解了“山中藏古寺，门外尽劳人”，“驿使暂停花下轿，寺门深掩岭头云”禅对楹联，词联“庾岭继东山法脉，梅关开南宗禅门”表达了他承六祖法脉，光耀古寺之志向。他邀我们禅房茶叙，但因时间匆忙，我们就此谢过，互加微信，网上交流。

这里摘录他的两首诗，可领略其别具一格，饱含禅意的创作灵感。

其一、《衣钵石》：

或站/或蹲/或卧/哪一种姿势静思如禅/哪一种禅/耸峙成佛国巍巍/大庾岭

古道说了几句/西风也说了几句/青苔则从凿痕深处探出头来/行者无声/石头/依旧还是那样不生罂粟也不生玫瑰/偶为追寻菩提行走的倒影/如鼓而喧

一只千年老虱从旧袈裟里钻出/芒鞋到钵盂的高技/竞是月镜台上无尘无埃无边无际的/空无

其二是他为纪念虚云老和尚圆寂60周年而作的《云归处》：

云归何处/一朵被鸡声唤醒的晨曦/在蒲团上升起后/再也没有停止过自己疲惫的脚步/从初一到十五/从此虚空到它虚空/长髯在五台山的青石板上/三次五次乃至十万亿次/叆叆叇叇中拾阶而/拜/一喘一息/皆从心/开始

……

两个甲子/说长/不长/仅是九磨十难之一瞬/说短/不短/看山是山非山还是山的距离/岂一个十年了得/而看云/云/仍在自己挚爱的故乡/结跏趺坐/那便是他世界给我们世界的/漫天花雨/无痕/无无痕

紧靠云封寺，有一梅国驿站，又称横浦驿，大庾驿，是古时为来往的役使、官员提供休息和更换马匹的场所，同时也是供文人墨客饮酒作诗的地方。新修复的驿站，分前后两部分，前部为折曲亭廊，后部为半园弧形房屋，之间为一半圆式院落，布局似客家围屋。令人遗憾的是一看就感觉缺乏古代驿站风格，却是廊柱上“剪取南安半江水，即是梅城一岭花”的对联有些古韵。唐代诗人宋之问有《题大庾岭北驿》：

阳月南飞雁，传闻此地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

明朝望乡过，愁见陇头梅。

驿站前，一座古桥横跨地形险峻，溪流湍急的山涧之上，这单孔拱桥由麻条石砌成，始建于唐开元年间，明代弘治年间由朱华捐资重建，当时郡守为此作记，命名接岭桥。

古时候，梅岭是中原与“南蛮”在地理和文化上的分水岭。到达梅岭，对贬官流放岭南的人来说，才算真正踏上了北还的归程；同样，被贬岭南，一过梅岭，弃置荒蛮之地，远离故土，北归无日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明万历十一年，抗倭名将戚继光遭排挤，由河北改官广东，经由梅关古道，触景生情，吊古伤今，写下《度梅关》：

溪流百折绕青山，

短发秋风夕照间。

身入玉门犹是梦，

复从天末出梅关。

《入梅岭》

五岭山头月半湾，

照人今古去来还。

青袍芒履途中味，

白简朱缨天上班。

烟水情多鸥意惬，

长林风静鸟声闲。

依俙己觉黄梁熟，

却把梅关当玉关。

过了接岭桥，古驿道开始由缓坡转为陡坡，攀爬百余米，路旁一棵古枫遮天蔽日，据考证树龄有1400年，传说张九龄带领军民凿修古驿道时，常在树下乘凉，后南来北往的人们都习惯在树下休憩，成了闲情逸趣之处。这棵古枫很奇特，秋季，树叶由青变黄，再转橙红后变紫，一棵树上五颜六色，构成一幅秋风、红叶、夕阳、霜满天醉人画面。正所谓：

一岭秋风一株枫，

岭上青黄色不同。

谁将彩墨泼天际，

夕阳斜照霜叶红。

古驿道色彩斑斓的景象是迷人的，而来往之人的心情是各不相同的，而在这古驿道上，走的最为悲壮的莫过于民族英雄文天祥。1277年随着元兵攻占吉州，直取虔州近逼南安，带兵抗元的文天祥只得转战广东，尽管局势不利，但仍锐气不减，过梅岭时，写下了《赠南安黄梅峰》：

清浅风流圣得知，

黄昏归鹤月来时。

岭头更有高寒处，

却是江南第一枝。

然而两年不到，在零丁洋被元军所俘的文天祥，在押往大都途中再过梅岭，此时的他铁镣加身，身心居裂，满怀悲愤之情写下《南安军》：

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

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

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

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

这铮铮铁骨，浩然正气，赤诚丹心如迎霜傲雪的红梅，装点古道雄关。

北宋开始，随着梅关古道的畅通，有诗描述：“长亭短亭任驻足，十里五里供停骖。蚁施鱼贯百货集，肩摩踵接行人担”，是一派商贾如云，货物如雨，万足践履，冬无寒土，人流如织的富足景象。

在驿道一转折处，出现一块平坦之地，有一名曰“厘税站”房子建于道口，厘税是古代实行的一种商业税，分坐厘、行厘两种，前者征货物交易税，后者征货物通过税。

大庾岭驿道的开通，内陆与海上丝绸之路连通，广南物质北运，中原物质南下，海外进口的香药、珠宝，内地出口的丝绸、陶瓷及地方漕粮、盐运，各国使节进京朝贡均要取道于此。这昔日的税所，佐证了梅关古道“路通财通”的繁茂。南雄、南安均成为了商业重镇，浈江码头，章江码头，每日千帆竞发，仕商之声不绝于耳，一派繁忙，王安石曾有诗云：

沈檀珠犀杂万商，

大舟如山起牙樯。

输泻交广流荊扬，

轻裙到履列名倡。

厘税站旁有一小路，荊棘丛生，通往密林深处，这一带就是“赣南三年游击战”陈毅隐蔽处之一，寂静的山林还曾记得“弥天烽火举红旗”的峥嵘岁月，“断头今日意如何”的悲壮诗篇，《梅岭三章》镌刻在碑石上，仿佛此处无声似有声，陈毅元帅那气壮山河声音，回荡在蜿蜒的梅关古道、巍巍的大庾岭上……

沿古驿道行至一高岗，有座轻巧秀美的六角亭，这亭始建于宋，清光绪十三年周浩重建，将原名半山亭改为憩云亭，亭柱上楹联：“过来共饮虔南水，归去咸携岭北云”概括了此处独特风光。在亭上回头北望，梅关古道，大余县城尽收眼底。梅花盛开的季节，从山底向上沿伸的“之”字型古驿道，两旁梅树竞相争放，争奇斗艳，今人叹为观止，南安知县薛梦梅有诗叹曰：

梅花称国久名扬，

庾岭偏多压众芳。

朱颜尚带三分白，

一路行来十里香。

由憩云亭继续前行，迎面是一块赫红色的横碑，上刻“重来梅国”四个方斗大字。同治三年、四年，清军祥字营管带刘胜祥两次领兵到大庾与太平军作战。同治六年，刘胜祥再度来到南安，南安知府、大庾知县等官员陪同游览梅岭，回府后没宴招待，酒至半酣，刘胜祥写下了“重来梅国”。为讨好刘，知府在梅岭立下这块石碑，以示纪念。在立碑的同时，还为石碑题有一联：

山经文献开凿，以前却无闻者；

碑写武功报最，而后今在新人。

上联的“文献”指张九㱓，下联则是吹捧刘胜祥等清军将领。碑尾跋文记述了清咸丰、同治年间，太平军多次穿越大庾岭，鏖战梅关南北与清军的作战状况。

梅岭最初叫台岭，秦统一全国后，派大将赵佗统兵三路向岭南的百越进军，其中一路翻越台岭，直下岭南的浈水，并在岭上设关名“横浦”。秦亡后，赵佗在岭南拥兵自立，是为南越王。生于台岭的梅鋗在跟随刘邦平定天下后，回到家乡，在这里筑城练兵，与赵佗对峙，划岭而治。因梅鋗爱好挴花，又率众在山上广种梅树，后来人们就将台岭改称梅岭。

汉武帝时，一位叫庾胜的将军在跟随楼船将军杨朴平定南越国后，为巩固南疆，其兄弟二人，统兵驻梅岭一带，因庾胜排行老大，所以称大庾。他在岭下筑城，岭上建寨，并把城郭、关卡与章江连接起来。并致力传播中原优秀文化和先进耕种技术，倡导岭南当地民族团结，促使当地居民与戌守将士之间友好交往，深受当地百姓的拥护和爱戴。他死后，为纪念他的功德，人们在古驿道旁，原屯兵扎营的位置，筑词祭祀。并将梅岭称庾岭，岭下筑的城称大庾。

这座掩映在苍翠梅林中的庾将军祠，是一仿古庙式砖木结构，三开间，正厅塑有庾胜像，祠前的廊柱上的楹联，将庾胜与开通梅关古道的张九龄并列，表达了后人对庾将军的敬仰与怀念：

不必定有梅花，聊以志将军姓氏；

从此可通粤海，愿无忘宰相风流。

行走在古道上的每一步，脚下鹅卵石铺就的路面，都会传递出一种穿越时空的触感。这些被无数行人、马匹和货物磨砺得光滑圆润的石子，见证了自秦汉以来，两千多年的历史变迁。出将军祠猛一抬头，梅关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