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她的书架第三层靠左,藏着一本57年版的《唐诗三百首》,封面胶布缠了又缠,像一道愈合的伤疤。</p><p class="ql-block"> 这是父亲下放前塞进樟木箱的唯一“违禁品”,69年那个潮湿的初冬,她跟着父母,从城里颠簸到偏远乡村不足六平米的土房里。那时她8岁,还不懂“牛鬼蛇神”为何物,只记得煤油灯芯“噼啪”炸开的夜晚,父亲用指腹摩挲着泛黄的纸页,教念“少小离家老大回”。</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定不知道,这句诗会在未来几十年里,像一枚楔子,反复钉进她生命的年轮。</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下放的三年,书是比红糖还要珍贵的奢侈品。父母在生产队干活,她每天要走十二里山路上学,课本是城里学校淘汰的旧书,算术本背面印着不知哪个年代的宣传画。</p><p class="ql-block"> 直到某个秋日午后,她从一个小伙伴手里用两根毛线头绳换来《水浒传》,封面早被啃得残缺,晁盖的脸只剩半道胡须,却让她在煤油灯微弱的光里,看见梁山泊的旌旗在山雾中招展。那些用报纸包着的课本、父亲偷偷抄写在学习资料的宋词,在漏雨的屋顶下织成一张网,将她与泥泞的现实轻轻隔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最难忘那个雪夜,父母都去公社参加学习班。她缩在灶台前,借着火塘的余温读从小伙伴那换来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p><p class="ql-block"> 保尔在暴风雪中筑路的段落还没读完,火塘突然“轰”地塌了,火星溅在“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那句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她才明白,那些在火光中跳跃的文字,早已成心里铸下的最初信念:哪怕身处绝境,总有一种力量能将生命锻打成钢。</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72年春天,她家带着装满山核桃的草筐回城。周转站旁的新华书店正在卸书,牛皮纸箱裂开一道缝,露出半本《鲁迅小说选》,封面是闰土叉猹的木刻插图。她蹲在地上翻看,直到母亲拽着上车,手指还留着新纸页的油墨味。</p><p class="ql-block"> 那时整个城市像个大病初愈的人,墙上的大字报还没撕干净,街道图书馆却悄悄开了半扇门。</p><p class="ql-block"> 她每天放学都去那报到,帮管理员整理书架,换取半小时自由阅读的时间。在积灰的角落里,她找到了《家》,觉慧在天井里喊“我是青年”的瞬间,窗外的榆树钱正扑簌簌落在肩上——原来文字真的能穿越时空,让一个在闭塞中长大的孩子,听见心跳与时代共振的声音。 </p> <p class="ql-block"> 77年中学毕业,她在热烈的鼓声中再次踏上下乡的卡车。行李卷里藏着两本书:一本是用粮票换来的《古文观止》,一本是手抄的《第二次握手》。</p><p class="ql-block"> 在集体户,每晚收工后,她趴在火炕上用手电筒读书,蚊子在光晕里跳着圆舞曲。</p><p class="ql-block"> 一天傍晚,队长捎来公社的通知:高考恢复了。复习资料奇缺,她就把《古文观止》里的《郑伯克段于鄢》《出师表》背得滚瓜烂熟,那些凝练的文言句式,竟在作文里织成了通往大学的桥。</p><p class="ql-block"> 发榜那天,她突然想起山沟里的煤油灯,想起父亲用学习材料抄诗的手,原来命运早把答案写进了那些偷偷读过的书里。</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后来她成了高中语文老师,办公桌上总摆着那本伤痕累累的《唐诗三百首》。</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给学生讲《春望》,讲到“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后排的女生突然举手:“老师,您说杜甫写这首诗时,是不是像您在农村读保尔一样,心里也有团火?”</p><p class="ql-block"> 教室里的阳光忽然变得很静,她看见多少年前的自己正从书缝里走出来——在墙角读水浒的小女孩,在火塘边读保尔的少女,在集体户背古文的姑娘,都化作讲台上的声音,告诉孩子们:</p><p class="ql-block"> 文字从来不是静止的符号,而是一代人把血与泪、梦与痛熬成的灯,照亮后来者的路。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那年带学生去市图书馆,在古籍修复室看见工作人员修补明代刻本,宣纸与浆糊的气息漫出来,恍惚又回到1969年的樟木箱。</p><p class="ql-block"> 那个总在追问“为什么要读书”的少女,如今终于懂得:在《论语》里遇见“君子不器”,在《哈姆雷特》中听见“生存还是毁灭”,在《平凡的世界》里看见孙少平在煤窑读书的剪影,在《第二次握手》中触摸到丁洁琼、苏冠兰跨越时代的情感震颤,其实是在不同的时代坐标上,寻找属于自己的精神原乡。</p><p class="ql-block"> 那些被反复翻阅的书页,那些在不同年代被小心收藏的文字,早已在我们生命里刻下年轮——它记录着一个时代的文化阵痛,也见证着个体如何在书页间找到穿越岁月的力量。 </p> <p class="ql-block"> 此刻暮色漫进窗户,书架上的《唐诗三百首》又镀上一层暖光。</p><p class="ql-block"> 楼下的中学生正背着书包走过,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本《活着》。忽然想起下放时见过的老榆树,树皮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疤痕,却年年春天都抽出新芽。一代人的成长,不就像这些在时代风雨里倔强生长的树木么?而书籍,正是藏在年轮里的密码,让每个在变迁中迷失的灵魂,都能沿着文字的纹路,找到回到自己内心的路。</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