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清晨五点半的露水总是沾湿我的鞋底。推开教室门时,吱呀声惊醒了窗台上打盹的麻雀,扑棱棱飞过那棵广玉兰。树皮上歪歪扭扭的"王小花大笨蛋"还清晰可见,刻这行字的小丫头,去年在南方电子厂的宿舍里生下了自己的孩子。</p> <p class="ql-block">白炽灯跳动的光影里,总浮着九九年的晨雾。那时四十三个孩子的读书声能把房梁上的燕子窝震得簌簌落灰,早操时飞跃牌白球鞋掀起的黄尘里裹着红薯香。王二柱总爱在队列里学驴叫,被我用竹教鞭敲了屁股也不恼,笑嘻嘻从兜里掏出捂得温热的鸟蛋。如今他的儿子坐在同样的位置,只是那双眼睛早没了当年的狡黠,像蒙着层总也擦不净的灰。</p><p class="ql-block">黑板槽里的粉笔灰积了半指厚,轻轻一吹就扬起细雪。新装的电子白板蒙着塑料布,像件不合身的礼服。倒是墙角那台老式油印机,滚筒上还粘着蓝幽幽的墨迹,摸上去能触到二十年前连夜赶印试卷的温度。那年月考卷都是老师们用铁笔在蜡纸上刻出来的,李小满总在刻到《静夜思》时打瞌睡,蜡纸上的"床前明月光"便洇成了墨团团。</p> <p class="ql-block">操场边的蒲公英今年长得格外疯,快要漫过残缺斑斑的花坛。旗杆基座的水泥裂痕里,去年毕业的孩子们埋了玻璃弹珠和烟卡。春游时带他们去河滩认野菜,张小芳把蒲公英种子吹向东南方——她父母打工的方向。如今她的作业本上,"爸爸妈妈"四个字总比其他字深三分,铅笔尖划破纸张的裂痕里,渗出思念的汁液。</p><p class="ql-block">办公室窗台上的搪瓷缸又开了新花。不知哪个孩子种的串串红,根须在缸底盘成岁月的纹路。二十七个这样的缸子摔碎在时光里,有的装着治咳嗽的枇杷叶,有的养着从课桌缝救出的蝌蚪。最旧的那个缺了口,是03年我买的,内壁还留着没洗净的板蓝根残渣——那年SARS病毒肆虐,我在这儿熬了整整三大锅药汤。</p> <p class="ql-block">暮色染红作业本时,钢笔尖总会在某个字迹上停留。李秀兰的作文里总出现"弟弟的哭声",字里行间洇开的蓝墨水像擦不干的泪痕。昨天她没来领期末试卷,空座位上落满槐花。她奶奶挎着竹篮来道歉,说孩子去余姚爸爸妈妈那上学了。篮底的鸡蛋还带着鸡窝的余温。</p><p class="ql-block">新装的电铃总在寂静里炸响,惊飞檐角做窝的燕子。老校长蹲在旗杆旁修升旗的滑轮,抬头的瞬间,阳光照着他新添的白发。"老崔,下个月又有三个娃要转去县城..."他的叹息混着孩子们的做操声散在风里,腰间的钥匙串叮叮当当,像首不成调的挽歌。</p> <p class="ql-block">清明前的雨最懂人心。旧教案本里夹的月季花标本褪成了记忆的琥珀,却还记得那个采野花的春日。孩子们用柳条编帽子,把油菜花撒在我头上,笑声惊飞了灌浆的麦穗。如今麦浪依旧年年翻涌,只是少了追着风筝跑的欢闹。那些南下打工的少年寄来的明信片上,钱塘江的霓虹淹没了田字格里的春天。</p><p class="ql-block">锁门时总要多看一眼讲台。裂缝里嵌着的粉笔头像散落的星子,拾起一粒就能照亮某个泛黄的午后:张小虎趴在课桌上练毛笔字,鼻尖沾着墨汁;王大妮在生字本上画满小羊,说等攒够一百只就去换回妈妈。如今他们的孩子在同样的座位上,用自动铅笔描红,橡皮擦抹去的何止是错别字。</p> <p class="ql-block">月光爬上窗棂时,我总在批改作业的间隙抬头。墙上的合影正在时光里褪色,那些灿烂的笑脸有的困在写字楼的格子间,有的消失在富士康的流水线。昏黄的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恍惚仍是当年的模样——系着红领巾,举着野花,在毕业照里喊出永远的"茄子"。</p><p class="ql-block">白沟河畔的油菜又到了开花的时节。金黄的浪涌里,我分明看见无数小身影在奔跑,运动鞋掀起的风带着泥土香。他们清脆的童声穿透二十七年光阴,和着粉笔书写的沙沙声,在老槐树的年轮里长成永不凋零的春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