杪春别意

路过

四月的日子，渐渐羸弱，余下的流光，瘦成一片青瓷，雨还在遗漏，却，极有分寸地，滴在釉面上，然后，倒立成湿意的样子。 暮春的雾，是件揉皱的灰绸缎，松松垮垮搭在弄堂的晾衣杆上。 檐角铜风铃，正咳出半声呜咽。巷尾，翻炒栗子的砂响漫过青苔墙，裹着焦糖味的叹息，钻进石库门雕花门楣的裂缝，惊醒了，阁楼木箱里沉睡的乌木镇纸，那里面凝固着久远的遗迹。 鸢尾花开成紫色的沼泽，梧桐絮，落进咖啡馆的虹吸壶，清浊之间，转换着灼热的思绪，侍应生擦拭杯盏的手势，像在给旧时光抛光。 临窗女子耳后的茉莉香，突然翻涌成海，打湿了，一张印着胭脂渍的旧版报刊，铅字在奶泡的韵脚里浮沉，拼凑出，昨夜未写完的诗行。 每当，流年的彩玻璃，把夕阳割成流血的伤口时，想，再一次，摸到那一张，昔日藏匿口袋里的电影票根。老街转角的放映院，早已破败，座椅皮革的霉斑在黑暗里疯长，银幕上的阮玲玉，永远停在转身前的那帧胶片。后排小孩吹破的泡泡糖黏住了时光，一段未了的旧事，就这样被琥珀色的寂静，封印在春末的褶皱里，成为一枚，记忆里褪色的书签。 子夜，恍惚之间，发现阁楼的留声机，吞下了，最后半圈年轮，月光顺着发条缝隙滴落成河。 樟木箱涌出带霉味的潮汐，祖父的金丝眼镜在浪尖漂浮，镜片里晃动着，斑驳岁月里的探戈舞步。突然读懂，铁皮饼干盒里，那些未拆封的情书，而，邮票边缘的邮戳，原是爱神印下的宛唇‌落红。 第一封信…… …….新叶是去年的诺言，如今，在枝头，履行得漫不经心。…..院子里的海棠已褪尽红妆，零星的几瓣残红沾了雨水，贴在墨绿的苔藓上，像是谁遗落的胭脂扣。倒是墙角那丛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当时，淡紫的花蕊含着水珠，在风里轻轻颔首，素净得让人心疼……。 第二封信…… ……暮春的午后总是沾着三分慵懒。我独坐在紫藤花架下，看垂落的紫色铃铛在风里摇晃，煮一壶山水，微凉，再投入明前龙井。茶叶在青瓷盏中舒展，像初春时分的柳芽，带着山野的清气。茶烟袅袅升起，与窗外雨雾纠缠，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茶香还是雨气。……这样的光景，适合读一卷泛黄的旧词，或是临几行迷离的小楷，让笔尖的神殇，慢慢，锁住时光。……花瓣，簌簌地落进茶盏。青瓷碗底洇开一圈圈涟漪，倒映着云絮游走的天空，像极了那年你衣袖上晕染的水墨……。 第三封信……. …….书房里堆着待寄的书籍，纸页间偶尔会滑出褪色的花瓣。二十年前的玉兰，十五年前的桃夭，十年前的木樨，都成了薄脆的标本。最底层的檀木匣里锁着未写完的信笺，泛黄的宣纸上还留着几粒墨点，像春夜被露水打湿的星子。……那时你说要往江南寻一方砚台，却在梅雨时节，来信说爱上了制伞人家的小女儿……。 第四封信…… ……暮色漫过廊檐时，我抱着几卷旧书在回廊徘徊。……柳絮忽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像场不合时宜的雪。……经过西角门的老梨树，枝头尚余几簇伶仃的白，却比不得上旬开得那样轰轰烈烈。……去年此时我们曾在此处对弈，棋子敲落时惊起的梨花，如今都成了飘向天涯的信笺……。 第五封信…… …….更漏声起时，我铺开七年前在歙州买的梅花笺。墨色在狼毫尖端凝结又化开，洇出深浅不一的痕迹。案头琉璃瓶里供着今晨折的芍药，艳丽的红在烛火里愈发灼人。忽然有风从半掩的窗隙钻进来，掀动未及收起的旧信，那些被时光褪色的字句便纷纷跌落，和着新落的紫藤花，在青砖地上铺成斑驳的星河……。 第六封信……. ……晨光染白窗纸时，信笺已晾在竹编的茶筛上。我拈起一片落在砚台边的紫藤花瓣，轻轻夹进未干的墨迹里。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惊醒了蜷在蒲团上打盹的狸奴。它伸着懒腰跃上窗台时，正巧碰翻了，昨夜未饮尽的半盏新茶……。 原来，流年是一场幽怨的思念，那些久远的遗憾，始终成为薄凉的祭奠。 破晓时分，雨巷浮起淡青色烟雾，我的黑绸伞在石板上洇开水墨。丁香结在伞骨末端悄然绽放，温润的如同信中那女子的笔触。 转角处飘来栀子叫卖声，竹篮里白花，沉甸甸压着及笄的晨露，而我的脚步，正与某个时空的倒影，在潮湿的春杪空气里，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