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无忧汤风波录

1965老青年

阎君最近经常失眠。

就在前几天，天庭官方最高媒体《仙界求真》杂志，半月刊（下半月）头版头条，发表了特约评论员于皇平的重头文章：《论正确理解上级意图的重要性》。文章不点名批评了某些天庭下属单位一把手，政治立场不坚定，缺乏全局观念，不能和上级保持高度一致，纵容基层单位搞小圈子、立小威望、成小气候，还冠冕堂皇地把这些说成是“局部改革的新探索、行业进步的新标杆”。

于皇平举了一个例子：地府的阴阳分界点奈何桥办事处，有一个分管无忧忘魂汤的基层小单位。该单位的小头头，为了不正当的政治目的，擅自改变无忧忘魂汤的配方。本来新鬼们在阳间完成一个轮回后，因累积的疾病医治无效才进入下一个轮回，新鬼进入地府后，原本应该在天庭医院地府分院进行康复性治疗，然后再服用各大天字号药铺的灵丹妙药，加以巩固祛除病根，最后才能清清爽爽进入下一个轮回。而这位小负责人，却直接给变成一碗汤搞定——所有新鬼喝了新配方的无忧忘魂汤，不仅忘记了前世在阳间的烦恼，而且把上个轮回中在阳间积累的病痛，一次性连根拔除，致使天地间正常的管理体系和轮回制度，受到不应有的冲击。

第一版没看完，阎君就惊出一身冷汗，整个后背冰凉，感觉就像糊了一层忘川河底终年不化的阴冰，又像是刚从十八层地狱检查工作回来。自上任以来，他牢记初心勤勤恳恳，昼夜忧思殚精竭虑，唯恐一时粗心影响形象。现在出了这么大的娄子，他作为地府一把手竟然毫不知情，这还了得？阎君急忙召集各单位一把手，召开紧急应对会议。

会上，各单位一把手纷纷吐槽，整个地府的正常工作，因为奈何桥上这碗汤的变化，已经受到严重冲击。地府医疗卫生中心主任阚不好无比痛心地说：“天庭医院在地府开设的三个分院，两个卖丸药和汤药的已出现严重亏损，濒临倒闭边缘，只有一个卖化合药片剂的还在勉强维持。各天庭医药公司在地府设的分公司，皆已药柜生尘。地府最创收的药品集采项目，目前已经不能正常运营，因为各医院及药店，已经无法提前预交药款，恐怕今年没法完成上缴利税的任务。”

地府安保中心主任安不宁，也忧心忡忡地汇报：“这新配方的无忧忘魂汤，目前已经给整个地府的治安工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维稳压力。”阎君忙问怎么回事，安不宁小心翼翼地说：“原来医院正常运营时，各种衍生职业创造了很多就业机会。现在医院没病人，帮忙挂号的、周边开小旅馆的、堵着门口开小吃摊的、开着黑车拉客的都失业了。甚至光是在医院内指挥交通、看护车辆、夜间巡逻的保安，据说就有一百多人下岗失业，更别说原来高高在上的一大批专家教授高级护师。这些人一旦彻底失去工作，不知道将会增加多少维稳成本。”

说到这里，安不宁不无忧虑地补充：“光是这些就够乱的了，还有更让我焦头烂额的。新鬼们自从喝了新配方的无忧忘魂汤，一身轻松满兜大票儿，阳间亲人送来的冥币不知道怎么花。有到洗浴中心找乐子的，有到大酒店胡吃海塞的，有到娱乐城赌博的，还有的见兜里的钱花不了，开始涉足各种风险投资。这段时间高息融资公司家家都火爆异常，要是有一家爆雷的，也会惊天动地。更让人咋舌的是，二郎神的宠物连锁店‘狗兄狗弟’，这些年一直不温不火，上段时间都准备撤店了，这俩月突然间火爆起来。据说从西方佛界引进的'拉不拉的多'，价格从三百一条涨到三万一条，还得提前一个月交押金预定。您说，这样下去，咱们这些年综合治理的连续先进单位，是不是会被天庭拔了白旗？”

阎君听完大家的汇报，又惊出一身冷汗。他深知，这段时间天庭各项务虚工作，任务越来越繁琐，项目越来越细化，动不动就是一把手亲自督办。他在这些本来应该由各部门完成的任务上，牵扯的精力太多了：没空下去调研了，没空接待基层来访了，甚至连一月一次的民主生活会都俩月没开了。看来自己有点脱离实际了。

阎君当即要求奈何桥办事处主任何不奈，亲自查办此事。没想到何不奈却连连推脱，说这事他管不了。他的理由是：孟婆之所以擅自改变无忧忘魂汤的配方，好像背后有观音菩萨的影子。现在佛道两教融合越来越深，已然无法脱钩，正处在不知道谁说了算的敏感期。天庭对于处理两教间的问题也是讳莫如深，没有明确的指导意见。万一处理不好，还得承担连带责任，他一个小小的基层一把手，不敢贸然出手。这事儿最好还是阎君亲自出马过问。何不奈说完，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阎君心里一动，他知道那是去年，何不奈被指派参加佛道交流大会时，获赠的纪念玉佩，据说还是观音大士亲自开了光的。

奈何桥头左侧就是无忧忘魂汤的办公楼。阎君没让何不奈陪同，他猜测何不奈可能有难言之隐。刚进大厅，一股清新舒畅的异香就让阎君精神一爽。这与记忆中熟悉的苦艾混着松烟的味道差别也太大了，鼻子轻轻一吸，隐约有一股菩提子的清冽在里面。孟婆正忙着给新生产的忘魂汤盖合格证章，见阎君到来，只好放下手头的工作，领阎君来到办公室。

孟婆的办公室不大，靠西墙窗户放着办公桌，隔着桌子对脸儿放着两把老板椅。桌上有一本很新的书，扉页上印着《佛家医术汇编》，碳素笔签名是“孟婆惠存 木吒敬赠”。整个北墙上贴满了各种奖状，最上端是天历十二年阳间闹黄巾动乱时，孟婆日夜不休加班加点、为死于战乱的新鬼赶制无忧汤获得的“最佳员工奖”；最新一张是天历两千二百年阳间闹瘟疫时，这一任孟婆带领全体工作人员，不休不停连续三个多月，为大批集中赶过来的新鬼赶制无忧汤，被天庭褒奖为“感动三界天庭英模”。下面的茶几上摆满了各种奖杯，还摞了厚厚一摞获奖证书。阎君知道，孟婆汤是专利技术，人家从来不外传，老孟家每辈儿出一个孟婆，已经几十代了，所以荣誉很多。

听闻阎君质疑，孟婆委屈地争辩：“我家世世代代在阴阳两界出入口，对每一个进来的新鬼都一视同仁，从来没做过亏心事。我只记得，我家的祖训是：‘孟家守的不是一碗汤，是新鬼的心’。”阎君诚恳地说：“天庭医院在地府开设的分院没了业务，不但会造成天庭收入锐减，还会造成严重的冗员分流难题；各天字号的药铺，无论是太上老君的仙丹堂，还是托塔李天王夫人的新生堂，以及昴日星官儿子的‘司晨金鸡散’专卖店，现在都是药柜生尘。你说他们哪一个私下找我，我这个小小的地府阎君能兜得住？”

孟婆抬起头来，不服气地说：“我虽不是医生，但知道医者仁心的道理。减轻新鬼们的痛苦，让他们感觉到阴间的温暖，我觉得我家的祖训没什么错。”阎君被气笑了：“我没说你错，错的是你干了别人该干的活儿，让别人没饭吃。”阎君又压低声音说：“麻烦你赶快把配方改回去，让新鬼们带着前生的病痛进入阴间。这样他们在投胎以前，就要花大钱把上辈子累下的病看好。天庭各大医院每周派下来那么多好专家，就有用武之地了，药铺也都有生意了，皆大欢喜不好吗？最主要的是，拉动地府内需，创造地府繁荣，建设高质量地府经济园区，是我这一届开始时就定下的规划，也是我对天庭的承诺。你说现在新鬼们来了都不花钱治病，那阳间亲人给他们焚化的纸钱没处花，这不明摆着逼他们道德沦丧触犯天条吗？”

孟婆听了阎君的话，脸上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阎君，我不过是听从祖辈的教诲，遵循内心的善良，做了我认为对的事。你说我打乱了天庭的经济秩序和轮回惯例，可这生死轮回，难道不该以新鬼的福祉为先吗？我看恐怕是挡了某些人的财路吧！”

阎君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苦口婆心：“孟婆啊，你这话说得轻巧。难道你不知道吗？天庭是一个庞大的综合体，它的运行规则，是几千年来通过实践检验出来的，是古来有之，是最佳模式，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这一改变配方，影响的可不仅仅是地府的医疗产业，更是整个天庭各方利益的平衡。”

孟婆却依旧坚持：“阎君，我家世代守着这奈何桥，负责熬制分发无忧忘魂汤，一直以来都是以减轻新鬼痛苦为己任。如今，我不过是强化了这一功效，何错之有？再说了，为广大鬼众谋福利，不也是地府和天庭的治理理念与根基之本吗？”

阎君见孟婆如此油盐不进，不免有些愠怒，可又不好发作。因为毕竟孟婆在阴间也算是官宦世家了，何况背后还有观音菩萨的影子。他压了压心中的火气，放缓语气说道：“孟婆，我也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是你认为很轻巧的事儿，却带来这么大的麻烦，这不是让我难堪吗。何况这些个医生专家，平时可是尽职尽责全心全意为病鬼服务啊。”

孟婆冷笑一声：“阎君，瞧你这话说的，有多冠冕堂皇。那些医生、药铺老板，平日里靠着为新鬼治病赚得盆满钵满，你以为他们是医者仁心？其实，他们不过是借着生死轮回的规则发财罢了。您是不是觉得，新鬼们带着一身重疾进入地府，医院有病人、药铺有生意，这样就可以皆大欢喜？”她指着楼下排队等汤的新鬼：“您看那个秃头程序员，才多大年纪，在阳间长时间伏案加班，累到心脏骤停而死，如今你却要为了天庭的GDP让他继续受罪？”

阎君被孟婆这番话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孟婆说得有些道理，但作为地府一把手，他必须和天庭保持一致。沉默了片刻，他说道：“孟婆，改药方这事虽不大，但也算是体制改革的一部分。你知道涉及到体制改革，基层是没有权力决定的，即使你是正确的，也得等天庭批准后才能落实。我会将此事上报天庭，听候天庭的裁决。现在我要求你，暂停新配方，恢复原来的无忧忘魂汤。”

孟婆看着阎君可怜兮兮的样子，嘴上答应着，眼中却闪过一丝嘲讽：“等天庭批准？笑话。你觉得天庭这些年推行的体制改革，是为了让基层穷鬼们过上更幸福的生活吗？我看无非是既得利益者们，借改革之名重新划分利益链条罢了。”

阎君没法再和孟婆缠下去，借口要上天庭汇报工作，离开奈何桥。回到办公室，他又在办公室里转起圈来。他深知，这件事情一旦上报天庭，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玉帝什么态度还真没法揣度。现在天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利益纠葛盘根错节，尤其是道佛两教大融合后，很多原来的利益分配悄悄地发生了变化，人事格局也变得错综复杂起来。托塔李天王本来是玉帝驾前的老人儿，可是他的二儿子木吒却又投到观世音麾下，据说三太子哪吒也闹着要去佛界深造。太上老君乃天庭道尊，可是有小道消息说，当年他在阳间布道时，曾出过函谷关，到西方世界布过道，后来的西教中，佛教还有其他大教，都是他的海外教徒们创立的。想想这些，阎君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这件事情看似简单，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

这时，秘书处又送来了新一期的《仙界求真》。本期头版头条，又发表了一篇后续评论，题目是《体制改革不是儿戏》，指出体制改革是关乎到事业命运的大事，必须加强统一领导，坚持顶端设计，做到上下一盘棋，不能搞什么局部实验。文章进一步对孟婆汤事件进行了深度剖析，指出地府作为天庭的下属单位，不能在体制改革上严格遵守天庭的规章制度，擅自借改革之名，实现局部利益最大化的目的，是在捞政治资本，是和天庭唱反调，如不及时刹车，必将受到严厉的惩处。阎君突然觉得天灵盖儿凉飕飕的，冷汗滴下来，打湿了手里的《仙界求真》，“于皇平”三个字被冷汗浸润，变得更加刺眼。

阎君急召地府的几位元老，商讨应对之策。大家一致认为，虽说于皇平的文章有扣大帽子的嫌疑，但是代表了天庭尤其是玉帝的态度，说明涉及到体制改革的问题，就应该自上而下，而不能自下而上。下级部门只有执行的份儿，没有创新的权利，更不能对上级推行的任何改革措施，持观望、怀疑的态度，故意拖延推诿变形走样。元老们分析指出：擅改配方的问题，看似孟婆受了观音的指使，很可能里面也有何不奈的问题，要不然他不会拒绝去劝说孟婆。有元老不无忧虑地分析：何不奈早在去年的佛道交流活动中，就和观音菩萨手下的几个年轻人打得火热，还托木吒求托塔天王办事；他还和红孩儿共同署名，在《仙界求真》上发表文章《从奈何桥的现状看净瓶水的法力》，明里暗里，透着对观音大士的崇拜和对天庭现状的不满。

阎君觉得事情重大，涉及到佛道融合中如何处理关系的问题，这似乎不是他这个地府负责人应该定夺的事情。于是阎君立即来到天庭，到凌霄宝殿面见玉帝。玉帝正在召开天庭上仙例行学习会，请政策研究室主任严不明，就佛道融合中的新问题举行专题讲座。正巧阎君来回报工作，玉帝就让他将孟婆汤事件的来龙去脉，详细地向与会者汇报了一遍。

玉帝问严不明：“你看看这个事情，和刚才你讲到的问题，有没有某种联系？就目前的形势，应该如何应对？”严不明严肃地说：“玉帝，佛道融合是大势所趋，这是天庭打破发展瓶颈，推广道家理念的必然发展趋势。阎君说这里面涉及到佛家乱插手，实乃杞人忧天。如果换个角度，是不是可以认为，这是佛家主动帮我们提升执政能力呢？”

玉帝点了点头，对阎君说：“你的忧虑不无道理，但这是发展中的问题，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待。当然这里面涉及到旧秩序的打破，新秩序的建立，不能一下子彻底改变。你不用担心观音菩萨那边，我自会派人去沟通的。你目前需要做的工作，是如何把这种改变，以更加合理更加柔性的方式落实下去。我让政策研究室给你拟定一个综合性方案，相信你们能圆满解决这个问题。”

阎君领命后回到了地府。他再次找到孟婆，传达了玉帝的旨意。孟婆缓缓说道：“既然是天庭的决定，我孟婆也只能遵从。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新鬼。”

不日，奈何桥办事处的孟婆汤进行了大改革。无忧忘魂汤分为三个等级：三等的是普通汤，只能忘掉上辈子的烦恼；二等的是功德汤，对上辈子在阳间积了阴德的人，可以在忘却忧烦的基础上进一步消除病业；一等的是精进汤，对于连续三个轮回没有业障的，特供观音菩萨加持了功德咒的无忧忘魂功德汤，不但能忘却烦恼消除病业，还能在新轮回中，自主选择富贵荣华和健康长寿。阎君又向天庭递交了申请，申请天庭引进佛界最新科技专利产品“阳间功德自动查询仪”，把奈何桥办事处的工作提升到智能化水平。

随即，阎君又对地府医疗体系进行了改革：天庭医院的地府分院，可以适当放宽新鬼住院治疗的时间规定，这样收入也就能说得过去；天丹堂里的仙丹，纳入住院康复治疗的报销范围，正式进入医院药房；新生堂里的专门治疗妇科病的香灰，重新设计包装，用作无忧忘魂汤的保鲜剂，正式纳入集采项目；“金鸡司晨散”作为能驱虫除害的特效药，被地府指定为环境卫生专用消杀剂，直接成了唯一指定供应商。

未几，《仙界求真》新刊出版，于皇平的新评论依旧刊登在头版头条：《大胆改革趟新路，多措并举促和谐——从一碗孟婆汤看天庭的改革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