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绳上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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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更天还泛着靛青，露水便顺着茅草尖往茜丫头的赤脚上滴。她踮着脚尖够牛棚横梁上的棕绳，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褂子滑到手肘，露出一截晒成酱色的细胳膊——上头还留着去年被牛拖拽的疤，蚯蚓似的盘在腕间‌。

静，我“牛嚼过夜草了，你牵它往松树坡去。”母亲往竹篓里塞了块荞麦饼，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夯土墙上，像株被风雨压弯的竹子。茜丫头应声时，牛棚角落传来幺弟的哭闹，母亲转身时围裙带起的风，扑灭了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

山雾裹着牛铃铛的响动往坡上爬。黄牛新穿的鼻环闪着冷光，铁链子磨得茜丫头虎口发红。这畜生总爱往刺藤丛里钻，牛角上缠着的红布条早被划成缕缕丝绦，活似庙里褪色的许愿幡‌。蝉在榉树上扯着嗓子叫，惊起只灰斑鸠，扑棱棱掠过茜丫头乱蓬蓬的发顶。

“妹陀！牵稳当些！”打柴的六伯扛着竹扁担经过，扁担两头挂着的柴捆还在往下掉松针。他布满沟壑的脸让茜丫头想起晒裂的泥地，尤其是右颊那道疤，据说是年轻时被野猪獠牙挑的‌。

日头爬到竹梢时，牛肚子右侧的草囊终于鼓起来。茜丫头蹲在溪边洗搓手上的牛粪，指甲缝里的黑泥随着水波漾开，像游动的蝌蚪。对岸的野姜花开得正好，她刚要折几枝别在牛角上，忽然听见枯枝断裂的脆响。

一个老头是从老坟岗方向晃出来。灰布衫沾着苍耳子，尖下巴几乎要戳破皱巴巴的皮肉，让茜丫头想起灶台上那把生锈的柴刀‌。他杵着杨木拐杖走近，袖口露出截腕子，皮肤皱得像泡发的木耳。

“小姑娘，帮爷爷寻寻眼镜？”沙哑的嗓音裹着浓重的烟味。茜丫头后退半步，牛绳在掌心勒出白印。老头从补丁口袋里摸出颗化了的薄荷糖，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在糖纸上，像苍蝇停在雪地里。

溪水突然喧闹起来。上游放鸭子的三婶挥着竹竿赶鸭群，鸭蹼搅碎了溪面晃动的光斑。老头的手像鹰爪似的扣住茜丫头手腕，她闻到对方身上陈年的艾草味混着腐叶的气息——和祠堂里那些褪色的祖宗牌位一个味道‌。

“救命......”呼救卡在喉咙里变成呜咽。牛受惊扬起前蹄，铁链拖着茜丫头往刺丛里冲。荆棘划过小腿的瞬间，她恍惚看见母亲在晒谷场扬麦子的背影，金黄的麦粒雨点般落进竹匾。

“松手！”砍柴刀劈断牛绳的寒光里，六伯的扁担重重砸在离老头隔一两米的地上。茜丫头瘫在鹅卵石滩上，看着六伯脸上的疤涨成紫红色，松针从他发间簌簌掉落，老头被吓得哇哇哀嚎，叫声惊飞了整片竹林的山雀‌。

暮色漫过山梁时，母亲在晒谷场找到了蜷成团的女儿。茜丫头把渗血的手腕藏进袖管，鼻尖蹭着母亲围裙上的皂角香。月光把晾在竹竿的尿布照得惨白，远处传来守夜人驱兽的铜锣声，一声比一声急。

三天后牛绳换成了麻辫，六伯给黄牛重新穿了鼻环。铁签烧红时冒起的青烟里，茜丫头数着溪边捡的鹅卵石。当铁器刺穿牛鼻软骨的闷响混着牛嚎炸开，她突然明白母亲总说的“活路”——就像这新穿的牛鼻环，疼过才能走稳当道‌。

白露那天，老头摔死在老坟岗的断崖下。茜丫头跟着大人们去看热闹，看见他手里还攥着半截红头绳。崖底的野山菊开得正好，她蹲下身摘了朵别在衣襟上，惊觉自己的手掌已磨出和母亲一样的茧子，硬得像晒干的牛蹄‌。

山风掠过层层梯田，将新稻的清香卷进晒谷场。茜丫头握着牛绳往松树坡走，铁链在她掌心磨出浅浅的红痕。蝉依然在榉树上嘶鸣，却再不能惊动她分毫——牛鼻环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是把山月也拴在了这截麻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