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贝书斋小说 ‍《涑水河畔青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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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年，秋雨来得格外急，涑水河的浪花拍打着坍塌的木桥桩，惊起一群灰鹤。刚刚到任的张问行站在河岸，官服下摆被雨水浸得透湿，手里攥着《闻喜县志》中“桥毁民困”的记载。轿夫撑着油纸伞跟在身后，见新知县盯着浊浪出神，忍不住嘀咕：“老爷，这桥修了五次，回回都被冲垮，怕是河神作祟......”

话音未落，张问行突然转身，伞骨上的水珠溅在轿夫脸上：“明日去夏县请可良和尚，就说本官要跟他学‘燃灯结社’的妙法。”轿夫缩了缩脖子，想起坊间传闻这位新知县在青州当推官时，曾一年审结前任三年的积案，铁面无私的名声早随着官船溯流而上了。

可良和尚到闻喜那日，正逢集日。张问行带着衙役挤在骡马市，见那僧人背着褡裢，青鞋布袜上沾着草屑，倒像个云游头陀。“大师可曾见过这石头？”县令从袖中掏出块青石条，上面凹凸刻着水波纹路。可良指尖拂过纹路，忽然合掌：“阿弥陀佛，这是泉州万安桥的固基石啊？”

张问行抚掌而笑。几天前他翻遍府库，在故纸堆里发现前宋转运使蔡襄修洛阳桥的残卷，连夜临摹下垒砌青石板的图样。两人蹲在涑水河边，用树枝画着三孔桥的草图，可良忽然抬头：“施主可知，修桥最怕人祸？”知县望着对岸冒雨抢收的农夫，沉声道：“明日起，本官每日卯时亲自监工，若有克扣钱粮者......”他指尖划过腰间佩刀，寒光映得僧人袈裟微动。

募捐的铜钵在城隍庙前堆成小山时，张问行收到母亲病重的家书。师爷捧着官印劝他告假，却见知县在烛火下改了二十遍《请蠲赋疏》，墨点溅在“民有菜色，臣何敢言孝”句尾，洇成暗红的泪斑。那晚他独自坐在衙署后堂，听着更夫敲过三更，忽然起身磨墨，在青石板上刻下“心若磐石”四字——这是给修桥工匠的警示，也是给自己的戒律。

嘉靖四年端午，石桥刚垒砌完第一个拱洞。黑云压城时，可良望着河面突然变色：“这是‘龙抬头’水！”张问行抓起铜锣冲上街，见百姓正往山上逃，有老妇抱着半袋粟米跌倒在泥水里。他一把抄起老人背在肩上，铜铃在暴雨中震出碎金般的响声：“县衙粮仓开三门放粮！青壮跟我护桥！”

河堤决口的瞬间，张问行看见可良站在拱洞前，袈裟被狂风扯成破旗。工匠们用铁链捆住巨石，他就跳进齐腰的水里指挥沉桩，突然听见岸上惊叫——上游冲来棵合抱粗的倒树，正对着拱洞撞来！“用铁锚！”他嘶吼着扑过去，腰间玉带不知何时挣断，顺水漂成一道白练。当倒树被九道铁锚死死卡住时，天际划过惊雷，照亮他满是泥浆的脸，竟比判官还狰狞几分。

灾后清点，桥体虽有损毁，却保住了根基。可良摸着拱洞缝隙里垒砌好的青石板，叹道：“大人可知，这桥修的不是石板，是人心？”张问行望着两岸百姓自发送来的热粥，忽然想起青州府那位被他平反的老秀才，临行前曾塞给他一块饴糖——原来甜与苦，都要等人咽下去才知滋味。

这日清晨，张问行刚刚升堂，突然窜进条黑犬，朝着知县叫个不停。事出蹊跷必有其因，他掷下笔，令县丞带着两个捕快前去查看。黑犬一路小跑，三人跟着穿过南街，犬爪踏过荒草萋萋的小路，来到了一座石庙后院，对着草堆狂吠。

县丞掀开稻草，捕快们挥锹开挖，很快挖出一具男尸。“拿人！”县丞高喊一声。捕快迅速冲进庙堂将七个僧人当场困绑带走。

公堂上，张问行盯着阶下七人打量一番说：“商人包袱里银子，藏在哪儿了？”此时七人一口否认都说自己不知。

“畜生尚知护主，尔等枉披袈裟！”惊堂木拍下时，知县目光犹如利剑一般集中在其中两人身上，“来人，把这二人推出去，大刑伺候。”话音未落，两人同时哭喊着：“小的有罪，大人饶命啊！”原来商人夜行至此地借宿石庙，两人见其解钱袋露金簪银锭，便见财起意，夜入客房将商人勒死后埋尸。

判决那日，涑水河畔挤满百姓，黑犬似乎跟人一样静静地蹲在那里，旁边一位老人拍拍它的头慨叹道：“这小家伙比人精啊，它竟知道来找张大人。”

年尾，可良桥终于竣工，百姓们兴高采烈相似过春节一样庆贺，无论是县衙还是桥头到处都挤满了人。有个瞎眼老妪摸索着桥栏上的狮头雕刻，忽然哽咽：“当年过桥摔断腿，如今能扶着石狮子走了......”

张问行站在桥头，看着涑水河在晨光中波光粼粼，忽闻岸上有人喊：“张大人，您刻的石板已安放在桥心啦！”他转身望去，只见新桥上嵌着块青石板，“心若磐石”四字被晨露洗得发亮，旁边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民若蒲苇，官如磐石”。

后来的人都说，闻喜县的石桥是有灵性的。万历年间黄河决堤，周边府县桥梁皆毁，唯有张大人主持的“可良桥”稳如泰山。

清人修县志时，在“名宦”篇里写道：“张公问行，以刀笔为斧凿，以肝脑为梁柱，筑得民心桥一座，胜却琼楼玉宇千万重。”而那块青石板，至今仍在涑水河畔，任风吹雨打，犹自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