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归 自 然

旋涡风

回 归 自 然

文 / 尹作霖

父亲的晚年，似乎将他回归了自然，他意识到人本来就是自然之子，而他一辈子崇尚知识、爱读书，年轻时就热衷于办私塾，后来作为长子，看到祖父年纪渐渐大了，就协助祖父一生经营的“尹万顺花粮行”做了些事，也没几年，一直到解放以后。因为他爱办学，爱教书，后来就被县教育局干脆任用当了一名小学教师，由于他学识渊博，为人亲和，所以到了不少乡镇小学，均受到好评和欢迎，算起来连同他以前办私塾教书，父亲的一生基本上属于一个教书先生。但到了十年动乱时期，说他是资本家商人，造了他的反，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他的整个身家性命都堕入到漆黑的深渊，几乎不大可能泅得出来;他被举家下放到了农村，惨到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此时，他眼前的感受到的是“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然而他竟然能活出了滋味，他开始神经兮兮的抒发出了胸中洒脱的情怀，他有事无事就吟诗作赋，在诗词中去洗脱人生的喧闹，去寻找远逝的古人;有时也运用佛教或道教参禅，使自己安于淡泊和镇定。艰苦的农村生活，让他体味着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他开始想着去做好一个自然之子，几乎没有了对物质的追求了，能生存下来就乐在其中了。

南 乡 子

单 调

居静室，守禅房，

黄河倒转费参详。

羊鹿牛车往上闯，

三关上，

猛进直冲无阻挡。

（ 写于1976年11月16日 ）

[ 注 释 ] :

( 1 ) 南乡子: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牌。又名《好离乡》、《蕉叶怨》。

原为单调，有二十七字、二十八字、三十字各体，平仄换韵。单调始自后蜀欧阳炯，此词牌即以欧阳炯《南乡子》为正体。南唐冯延巳始增为双调。冯词平韵五十六字，十句，上下片各四句用韵。另有五十八字体者。南乡子定格为双调五十六字，上下片各四平韵，一韵到底。

此调唱时音节需流丽谐婉，声情掩抑。

( 2 ) 禅房: 佛教指静思、参禅悟道的房间。

典出唐代诗人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皆寂，惟闻钟磬音。

( 3 ) 参详: 参酌详审。思量；琢磨。如: 鸿门宴酒香飘千古，楚霸王心机费参详。

( 4 ) “羊鹿牛车”: 出自《法华经》：“如彼诸子，为求羊车（鹿车、牛车），出于火宅。”<<法华经>>,全称《妙法莲华经》,“妙法”意为佛陀所说的教法微妙无上, “莲华”比喻经典的纯洁无瑕。

( 5 ) 三关: 三关是指督脉上尾闾、夹脊、玉枕这三个关口。这三个地方,是真气运行时特别不容易通过的地方,故曰三关。

阮 郎 归

(写于1976年)

人生不满百春光，

红颜难久长。

英雄多少卧坡塘，

何须碌碌忙。

名看淡，爱飞扬，

休教猿马狂。

为怜玉鼎金花香，

行将醒梦粱。

[ 注 释 ]:

玉鼎真人: 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仙人，为天道圣人，元始天尊的第十位弟子。修行于玉泉山金霞洞，收有弟子杨戬。此典与玉鼎真人炼丹的神话有关。作为元始天尊的十二门徒之一，他曾协助老子、元始天尊等仙会破诛仙阵，又在姜子牙被困瘟神之时及时到来，令徒弟杨戬到火云洞见了三位大帝，从神农之手求得金花升麻，解救三军于痘疹之厄，典见《封神演义》。

<< 鹧 鸪 天>>

一九七六年于李家河

我是明宫镇善郎，

红尘小住且学狂。

闲来海底降鲸鳄，

兴至山头吟妙章。

游海岛，醉霞觞，

三山五岳访贤王。

时掏月窟擒乌兔，

忽见天根得太阳。

父亲在逆境劫难中还能参禅悟道，我想此举决非修行欲取真经。

曾记得《天道》里，丁元英在五台山与智玄大师一段参禅悟道的对话很有意思。

智玄大师说:

修行不取真经修的什么行啊？

丁元英以诗作答：

“悟道休言天命，修行勿取真经。

一悲一喜一枯荣，哪个前生注定？

袈裟本无清净，红尘不染性空，

幽幽古刹千年钟，都是痴人说梦！”

智玄大师随即问道：

何谓真经？

丁元英以茶作答。

所谓真经，就是能够达到寂空涅槃的究竟法门，可悟不可修。修为成佛，在求。悟为明性，在知。修

行以行制性，悟道以性施行。觉者由心生律，修者以律制心。

苏东坡入蛮荒之地，诗词中亦有悟境：

君看岸边苍石上，

古来篙眼如蜂窠。

但应此心无所住，

造物虽驶如吾何!

由东坡的“心无所住”，

体味到父亲当时面对的也是一切瞬息万变之中，所以他心中涌出了淡淡的无可奈何的禅思。父亲对禅宗的认识，是以禅入诗，是借禅来支撑灵魂的。禅道与这些诗词，给灾难中的父亲，坦然地抒发了他生命的底蕴、展示了他的人生价值定位和精神路向。中国诗词是一种特殊的艺术形式，阅读中，感叹父亲与古代倍受煎熬的诗人一样，用他所独有的一份对人世间的感悟，借助祖宗几千年遗留下来的诗词古风，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清晰地呈现出来，以传递他心灵的感应。

今天，再一次感受父亲这些诗词的气韵，随着时空的变化，父亲沉浮的人生际遇和生存历程给我留下的这些精神亮点，使一个渐渐远去的身影至今在我深情的注视下，显得特别清晰别致。总揽父亲一生，终归一个读书人;但他读的书，多为古籍。在写作上，偏爱诗词，且对填词情有独钟。母亲很喜欢看我坐在父亲身旁读书的样子，父亲此时无论怎么严格管教我，母亲都觉得父亲是正形人，哪怕经过这里看见父亲闭目摇头晃脑吟诗的神态，母亲也不反感，她只觉得这个男人肚子里有学问，能把儿子放在身边言传身教就是她心上的温暖;此时只有儿子看得见母亲嘴唇分开，带着一抹隐密的微笑走过去了。

我儿时在他书房“清一斋”曾发现过他读书时，爱在书眉、书侧作批注，并随笔有书简、扎记、诗词稿本的记载，我因外出求学，较早地离开了他，可惜没有留心收藏他的亲笔文字，后来听说在动荡年代，全都付之一炬。我现在手头上竟有的一点点父亲的诗词作品，还是大弟从三叔的遗物中留心寻觅出来馈赠于我的，而且多为词作。

1969年，父亲将自己的老母送上山之后，他的思想似乎有了一个飞跃，就觉得自己是下过地狱的人，再有什么变故，无非是多过一座奈何桥。父亲在极端困苦的生活中，虽处逆境，但他悠闲自乐，这一时期，父亲写了很多诗词。我赞美父亲精神不死，赞美他晚年的“超我”行为是崇高的。

<< 鹧 鸪 天>>之一

我是玄都门下郎，

生来楚地佯狂。

原为饮露餐霞客，

屡受金科玉律章。

参妙理，醉琼觞，

曾施妙手锁猴王。

而今坠落红尘道，

枉把真金炼九阳。

“玄都”传说中神仙居处，又为玄都观。唐朝诗人刘禹锡曾有诗:《玄都观桃花》“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意为玄都观里的上千棵桃树都是我离开京城后才栽种的。但是，这只是表面，不是诗人要表露的本质所在。诗句蕴含的深刻意义在于告诉人们：那些新贵们都是“我”被贬离开京城之后靠阿谀献媚攀爬上高位来的，根本不值得一观。借题发挥，讽刺那些政治暴发户，表达了诗人内心极大的鄙视和无情的讽刺，父亲在此借题发挥。我生来便是一读书自由人，饮露餐霞，只知吟诗作赋，却屡受清规戒律的束缚。

“九阳”典出《九阳真经》，乃金庸武侠中最高深的武学宝典之一。从《先天功》纲要改进而来，此功佛道相参，刚柔并济，练者初阶受用无穷，练到最后大关，必须熬过全身燥热自焚之苦，或得名师指点，打通全身所有几百个穴道，才真正练成“九阳神功”，否则只是积存九阳内力，施展内力不能淋漓尽致，战斗后容易泄气过度致死。“而今坠落红尘道，枉把真金炼九阳。”可见父亲此时是满脑子的“洪荒造化”，欲再拜玄都师来仙化自己，从精神上战胜人生厄运，这种“超我”浪漫主义的诗词，令我读后惊叹不己!

<< 忆 秦 娥>>

------ 1974年

骑牛背，遊山玩水得佳趣。

得佳趣，醇醪自飲，日惟三醉。

只差一念瑶宮墜，红尘久困遭劳累。

遭劳累，明心见性，勿忘三昧。

“明心见性”就是心明性见,就是心地清净光明就能清楚一切相的原理和特性 所以,明心见性不可求,而是要放下一切执著, 这样心才会真正清净,才能明心,才能见性。“三昧”是指身口意三业清净,其实就是禅定功夫的一种深入体现,是指修学的一种境界, 意为:心处于专一、不动、无烦恼、安宁的状态，亦即禅定的修行法门。这里是指有一次父亲骑在牛背上，学着张果老倒骑毛驴，悠悠然吟诗观景。突然那牛狂奔起来，父亲被重重抛甩在地，当时奄奄一息。病愈之后他还在回味他的“张果老倒骑毛驴”的韵致写下的一首词，读父亲这些诗词，叫人回肠荡气。

父亲那年下到农村，不知有多少天，多少时，才土法烧窑烧了一些砖。在当地农民的帮助下，建起了一栋能遮风挡雨，安身立命的一个家，这反而成了父亲最高兴的一件事，他又有家了! 当时父亲打垒筑起一土坯瓦房，诗兴大发，写了一首七言律诗:

<< 即 景>>

( 1973 )

绿树浓阴倒影斜，池鱼戏水圃生瓜。

绕村禾黍连天碧，遍野棉麻满地花。

门有三梧非五柳，家无万卷羡文华。

鸡鸣犬吠自闲适，一舍俨然处士家。

父亲在极端困苦的生活中，虽处逆境，但他悠闲自乐，这一时期，父亲写了很多诗词。有一首《逍遥歌》就是其中一首。

《 逍 遥 歌 》

处事无为一老翁，混俗和光自雍容。

一双醉眼朦胧，几根短发蓬松。

心无挂碍心境畅，胸怀妙理万事空。

闲把钓，更学农，乐游原上看劲松。

逢人常带三分笑，懒在人前说英雄。

观世道，万念空。

富贵功名尘与土，闲是闲非耳边风。

乐我田园，做我牧童，往来陇亩无定踪。

我自悠游岁月，自在逍遥，逍遥自在，

何须潦倒乱心胸，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哪管他失败与成功；

也不管天翻地覆，也不知春夏秋冬。

不慕陶朱猗顿富，不忧颜回成屡空。

山水陶性情，麋鹿为友朋。

也不去访世外桃源，也不去敲晨钟暮鼓。

闲来时，一卷黄庭乐无穷；

倦来时，南柯一梦中。

从诗中可知父亲在当时他所处的那个纷乱的世界上，灵魂已游走在天地之中，万有皆逝，唯精神永存!

父亲在此诗中所用之典，十分动人，经网上查证，注释于下，供读友参阅：

& （1） 陶朱猗顿之富：乃指陶朱公和猗顿的富甲天下，无出其右。所以这句话也被广泛的用来形容所有富豪之人。

史记货殖列传记载猗顿原非其名，一贫如洗，只因羡慕陶朱公的富裕，乃登门求教“致富术”，陶朱公掌以机宜：“你若有心致富，必须自备牛、马、猪、羊、牝驴等牲畜，白手起家。”一听此言，于是猗顿驱赶五牲到山西猗氏县之南蓄牧为生，并兼营盐业，一时门庭若市，生意昌隆，财富直比王公大臣。

陶朱公是指范蠡，是春秋时代越王勾践的名臣，当时越国与吴国因扩张势力范围，时起战事。吴越相争中，吴王阖闾与越王短兵交接，吴王不幸负伤而亡，他的儿子夫差，矢志复仇，乃大败勾践于夫椒山，并在会稽包围越军，生掳勾践。勾践施展苦肉计，于是被遣送回国，与大臣范蠡共商国策，开始卧薪尝胆，生聚教训，并采用 “美人计”以美人西施进献夫差，夫差不听忠臣伍子胥谏言，终至覆国。

范蠡自喻忠心可比伍子胥，遂以「鸱夷」为复姓，“子皮”为其名。一向辅翼勾践的范蠡，认为勾践是一个“能与之共患难，而不能与之共安乐的人”，心中有所觉悟，遂邀游昔日爱人西施泛舟于三江五湖之上，最后落脚于齐国隐姓埋名，改名“鸱夷子皮”。齐王素闻鸱夷子皮颇具才华，乃将相之材，极欲迎他为相，但被他所拒，且漏夜潜逃到山东定陶居住，又改名换姓，人人称他为“陶朱公”。“陶”是一个颇具地利的地方，四通诸侯之国，物质充裕，所以范蠡降身经商，遂成豪富。

& （2）不忧颜回成屡空 ：辞粟卧首阳，屡空饥颜回。出自唐代诗人李白作品《月下独酌四首》其四。这四首诗写诗人在月夜花下独酌，无人亲近的冷落情景。

屡空：经常贫困。谓贫穷无财。《论语•先进》：“回也其庶乎！屡空。”何晏集解：“言回庶几圣道，虽数空匮而乐在其中。”颜回：春秋末期鲁国人，孔子的得意门生。

& （3）一卷黄庭----指魏华存的<<黄庭经>>，《黄庭经》是道教的一部养生修炼要书。世传由晋魏夫人(魏华存)流传下来。查《太平广记》卷五十八有《魏夫人传》，其传中说:魏夫人为晋司徒剧阳文康公魏舒之女，名华存，“幼而好道”，“志慕神仙，“味真耽玄”，年二十四出嫁，曾生二子，后遇太极真人安度明、东华大神方诸青童、扶桑碧阿阳谷神工景林真人等。景林真人并授夫人《黄庭内景经》，“令昼夜存念，谈之万遍后，乃能洞观鬼神，安适六府，调和三魂，五脏生华，色反婴孩，乃不死之道也。”由此可知《黄庭经》的养生修炼学说。卒后封于南岳，称“紫虚元君”、“南岳魏夫人”，是南岳衡山的山神，为道教崇信的大神之一。于东晋成帝咸和九年(公元334年)三月十三日，在湖南衡山集贤峰紫虚阁寿终，享年83岁。

& （4）南柯一梦-----出自《南柯太守传》形容一场大梦，或比喻一场空欢喜。

& （5）麋鹿----是世界珍稀动物，属于鹿科。因为它头脸像马、角像鹿、蹄像牛、尾像驴，因此得名四不像。

& （6）世外桃源------指陶潜《桃花园记》中描述的一个与世隔绝，没有遭到祸乱的美好地方。

父亲的一首《牧牛乐》也写得非常通达乐观，可以看到他回归自然的天性。

<< 牧 牛 乐>>

(三叔注:1973.6.9.寄来衡阳)

朝牧牛，暮牧牛，朝暮牧牛在陇头。

短笛横吹芳草绿，万顷琉璃一望收。

童稚嘻戏共一团，载歌载舞乐悠悠。

得天赋予我独厚，人生到此复何求。

朝牧牛，暮牧牛，牧牛往来在田畴。

风吹禾黍千层浪，雨洒荷珠万点浮。

忘年相交成知己，谈笑风生得自由。

我来此地心意足，翱翔天地一沙鸥。

到了78年，落实政策，他又回城了，心情舒畅，诗风又不同了：

<< 满 庭 芳 >>

------(1978年10月10日

即农历九月初九日与刘老唱和于芝山. )

节届重阳，秋高气爽，

龙山落帽飞翔。

骚人雅士，相习以为常。

九日登高舒畅，提壶乐饮胜琼浆。

开心处，临风把酒，更喜气洋洋。

春秋多佳日，休夸既往，但赏这厢。

看鸿飞天外，书字成行。

落叶红如花样，层林尽染透幽香。

须抓住，时光大好，行乐醉陶唐。

我赞美父亲身处贫困中的放达之心，读着想看这些词韵背后父亲那颗闪光的心好生感动!一生何辱何荣，一壶酒，乐饮胜琼浆，休夸既往，但赏这厢，妙极，调整自己的心态，适应安处新巢环境，那种胸中的浩然之气又出来了，看鸿飞天外、看落叶如花、看层林尽染，行乐醉陶唐! 父亲的词中用典很有点味道，他开头重九登高用了孟嘉龙山落帽一典，很有点意思。父亲一辈子喜欢陶渊明，他用典都用了心联想，孟嘉就是陶渊明的外公，孟嘉官虽做的不大，却有文才，用诗应对落帽的故事，一直传为佳话。后面“行乐醉陶唐”一典联系到父亲返城后，上世纪七十年代未，正是历史大转折之时，当时落实政策，他又回城了。父亲饱受了一生的磨难，也期望有个“陶唐开明盛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