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豆的N种吃法

沙里（苏）

许民荣（原创）

现在是四月初，虽然距离无锡本地蚕豆上市还有个把月，但，似乎过了二月，菜市场里从南方来的蚕豆就已经走上了无锡人的餐桌。为什么会记得如此准确？

因为：

第一，1972年，我还在马山桃坞学校时，“五一”节，放假一天，我没有回无锡，也没法回无锡的。那个年代没有双休日的，马山到无锡乘客轮一天才一班，交通费时费力，不方便。檀溪的老房东徐锡贤带口讯让我去他家作客。到了檀溪他家，吃中饭时，饭桌上竟然有了一碗新蚕豆，清炒的，装在碗里浅浅的，豆子比花生米大不了多少，嫩得叫人肉疼舍不得下筷子。

据徐锡贤夫人王红英讲，这豆子还是因为家里来了她的上海亲戚，去徐山根叔叔家自留地拣大的摘来的，山根他们自家还舍不得吃过呢！



其二，另外一个原因，我种过蚕豆。那是八十年代末，具体讲是1989年冬天，我搬了新家，屋子西边有块空地，约二三十平方米，高高低低的，还有石灰潭，我翻土整平后，去三里桥米市，买来老蚕豆，大坂豆品种，种了下去。到第二年，过了“五一”节，就开始陆续采摘，吃上了嫩蚕豆。

所以，我才记住了无锡本地蚕豆要过五月一号才会陆续上市。

蚕豆不追求精耕细作，田埂边、荒地上随意种下，稀疏一些，密了反而不好，就能生根发芽成苗。

记得小时候，在老家坊前乡下，秋收时种蚕豆，祖母会让我畚一畚箕灶膛里的草木灰，她种一穴放二到三粒蚕豆种，我抓上一把或两把草木灰盖没蚕豆。

江南水乡的蚕豆最懂得时序，清明一到，蚕豆棵直往上窜，陆续开出了状若蝴蝶的花朵，花朵上有黑斑，溢散着淡淡的、甜甜的蚕豆花香。

过了五月一日，地里的蚕豆开始可以采摘了，摸摸豆莢，拣大一点的采下，剥开来，翠色嫩嫩的。我在乡下时，就曾经摘了剥开皮，把柔嫩的豆瓣放进嘴里“尝新”，吃得出细微的甜味。

但，这种吃法只能偶尔为之，否则，要遭大人训骂的。大人会弹眼落睛地对你说，败家子，不懂得珍惜，蚕豆还嫩噶勒活，现在吃，不就是吃佗的命！……

到现在，我还有点没有搞明白，“佗的命”，是指蚕豆呢，还是指种蚕豆的人？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蚕豆长大了，从豆莢里剥出来，会看到蚕豆上有一个黑眉，显示蚕豆长大长老了。

还是在小时候，我和几个小伙伴，用一个生锈的铁皮罐，洗洗干净，盛上河水，放进从自家地摘来的蚕豆，在河岸边掘个土灶，拣些枯草枯枝，烧了起来。待水开后，蚕豆翻滾几下后，就急忙用树枝做的筷子夹起来送进嘴里，尽管很烫，但好吃，尽管没有盐，没有一点儿咸味。

那个时候，乡下的孩童是没有零食的，嘴馋了怎么办？全是自己找食吃。

冬天，早上烧早饭时，母亲常常把家里的两只铜脚炉换上新垄糠、上面加一层灶膛里的热稻草灰，放在两只稻草做的焐窝里。一只是为祖母准备的，另外一只是为我们几个小孩准备的。

半上午时，我俚佬小爱做的事是：煨蚕豆煨黄豆。只要听到脚炉内“呯”的一声响，那豆子炸开了，就可以吃了，很香很解馋。常常是吃得嘴巴沾上了稻草灰，像画了胡须似的，自己还不知道。

听说，有一种蚕豆病：有的人吃了蚕豆过敏，严重的有生命危险，从来不敢、也不能吃蚕豆，特别是嫩蚕豆。可惜了，这么好的美食，无福享受！

后来，上学后，读到一篇课文，是鲁迅先生的《社戏》，课文中写他们夜里去看社戏回来的水路上，乌篷船靠岸，上得岸去地里摸黑去摘豆莢剥豆烧罗汉豆吃，看得我嘴里直咽口水，心中莫名地觉得天下的孩童大概都是心心相通的。

嫩蚕豆的吃法，讲究个“鲜〞，要让蚕豆的鲜味充分显示出来。

我通常是用嫩蚕豆和蒜苔一起红烧，又香，又糯，又肥。比起老法头里，无锡人烧蚕豆：重油、重盐、重糖、重葱花的烧法，自己觉得简单，健康。

汪曾祺曾经写到他在西南联大时，吃过昆明的清炒蚕豆，香，鲜，解乡愁！

蚕豆稍微老一点，有了黑眉，剥开来，是两瓣碧绿生青的豆瓣。据说，嫩豆瓣炖鸡蛋、豆瓣炒苋菜、豆瓣拌黄瓜、豆瓣蛋汤，等等，全是一等一的好小菜。

还有，豆瓣炒虾仁，鲜亮明快，使人愉悦，这里的豆瓣就不是普通小菜的身价了。寻常人家烧杂鱼放上一把豆瓣，同样鲜得可以“掉眉毛〞。

家常菜豆瓣炒腌咸菜，入了袁枚的法眼，被他采录进了《随园食单》。

农家还有把蚕豆掺和在大米里煮饭的吃法。那个相当长的年代，粮食统购统销，口粮紧张，到五六月份，常有“青黄不接”的现象。我曾经在舅婆家吃过掺和了鲜蚕豆的米饭，不是一次，而是多次，委实是米囤里米不多了，而麦子收割还有些日子呢。

记得曾经读过一本书，写的是湖南几个年轻人游学时，也曾经在同学家里吃过掺了蚕豆的米饭。

蚕豆壳发黑，说明蚕豆老了。待蚕豆壳变黑变薄，整棵拔出来放在晒匾里晒上几个日头，去掉外壳，颠簸掉里面的白色膜衣，把豆子晒得硬硬的，放入瓮头里，就可以慢慢享用了。

老蚕豆，有老蚕豆的吃法。

最平常的是炒蚕豆，把蚕豆炒熟，加一点盐和稍许水，水煮干就盛进碗里，比咸菜好吃，当然得牙口好。小时候村上小学里老师到家里吃“派饭〞，呒啥搭粥菜，母亲总是炒一碗蚕豆待客。

鲁迅的故乡绍兴，酒店里有茴香豆，就是用老蚕豆煮出来的下酒恩物，深得酒瓮头们的喜爱。

家里煮蚕豆，加上点五香粉和盐，就成了五香蚕豆。

老老早，无锡仁和炒货店的五香豆，常吃不厌，深受普通老百姓的喜爱。原来的无锡第一副食品商店也有五香蚕豆出售。在上高中二年级时，寒假里，学校组织学生劳动，我被派在“一副“，任务是把销售商品：糖果、糕点、炒货，从仓库里用板车拖到店里。

“一副〞店址在崇安寺人民路入口处，与拱北楼面店相邻。记忆最深的是，管仓库的那个老师傅心眼好，见我干了一上午的活，拖了来回好几趟，没喝一口水，也没吃任何东西，在我向他告辞时，他悄悄地从仓库麻袋里抓了两把五香豆塞到我的口袋里，惊得我手足无措。

那天，中午，我是一路嚼着五香豆回家的。

兴化有个“五香烂芽豆”，是把老蚕豆在水里泡软捞起，盖上湿布让蚕豆发芽。几天后，蚕豆芽生出后，米粒大小的、白白的芽，下锅加五香粉煮到软烂，又香又好吃。它还有个俗名叫做“糊涂豆”，据说是用来纪念郑板桥先生“难得糊涂”的传世名言。

类似的，还有怪味豆、兰花豆。

油氽豆瓣也是好末事，极好的下酒菜，爽脆的零食。

暑天，缺蔬菜，隔夜里浸几把老蚕豆，第二天，剥了，烧豆瓣冬瓜汤、豆瓣老黄瓜汤，或者咸菜豆瓣汤，同样是鲜美可口。

小时候，可没有少剥蚕豆。那胖蚕豆剥开后，有的会有一只小小的黑蛀虫，已经淹死了。祖母见了，总要说上一句：那是东洋人来了才有的。我弄不明白，几次追问，追问几次，才晓得：原来，日本人侵略我国以前，蚕豆不生虫子的，后来，日本人来了，蚕豆里才出现了小蛀虫。

对老祖母的说辞，我似信非信。那个时候，蚕豆上有个小洞眼的，就是生虫了，把虫子挑去，豆瓣洗干净，还是可以烧勒吃噶。

不过，现在的老蚕豆已经没有生虫的了。也不晓得啥噶原因。

如果忘了隔夜浸蚕豆，又，一定今天吃，那就把老蚕豆用菜刀劈开，剥去硬壳，白色的豆瓣烧汤即成，又酥又鲜，又快又好。

蚕豆虽然是普通的“俗物”，但经过高手的打造，也会有精彩的表现。苏北泰州，有一道“蚕豆羹”，是用老蚕豆煮成泥，放少许猪油渣末，加上高汤成羹，再用小药芹花等调烹口味，淡黄色配上些许绿色点缀，鲜滑爽口，细腻清香。

蚕豆还是看露天电影时的“大众化”标配零食。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大多数人还不知道电视机是啥玩意儿，难得难得有机会看一场露天电影。

看露天电影的那天，生产队里早早收工。吃了晚饭后，农家会炒一些蚕豆黄豆放在口袋里，边看边吃，就像现在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吃爆米花一样标配。

我们老师当然没有蚕豆可炒。但看电影时碰到关系要好的家长、学生，他们会从口袋里掏一、二把炒豆子塞到你手里。于是，大家边看边嚼，眼睛盯着幕布，嘴巴不空，“咂吧咂吧〞地忙个不停。

过年时，爆米花的来了，也可以去爆蚕豆花，蚕豆开花且香酥，如果肯加几分钱，爆米花师傅可以再放一点儿糖精，味道会更好。也只有过年了，才似乎吃它们不限量。

蚕豆是很随性的食品，从嫩吃到老，可以吃上好几个月，甚至一年吃到头，并且荤素相宜，无往而不利。

蚕豆美，可以美到人人爱！

2025年3月30日起稿

2025年4月12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