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我寓居的这栋楼的北向,隔着一条小区环形道,跨过修葺整齐的绿化带,便是幼儿园了。四月春深,薄阴天气,我站在十几层的高楼阳台上,透过厚实明净的防护玻璃,向外凝望。“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可我并无古人的愁绪,我是在俯瞰那些天真可爱的儿童。他们有的在荡秋千,有的在爬滑滑梯,还有的三五成群,在老师的示范指导下练习拍球。小孩子们不能长时间专注于一种游戏,而是随意跑动,用稚嫩的童音彼此喊叫,嬉笑玩闹,使得偌大的园子,如微风吹皱满池春水,活泼泼的饱满生气,向外一圈圈荡漾。但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我都没有听到过歌声,是幼儿园不教唱歌,还是孩子们唱的时候我错过了?这个困惑在我的心里日益滋长,长成了比园墙外高大的樟树还要茂盛的遗憾。</h3> <h3> “流星划过/你问我要什么/双手合十/我对着星星说/星星星星/你能听到么/听到那就请你帮帮我/我多想快快长大/勇敢去奔跑……”终于有一天,一群幼小的身影围成半圆,站在草坪上,随着年轻老师挥动的手臂,唱起了这首歌,一边唱一边微幅地左右摆动着头。歌的旋律一反通常儿歌的稚拙与轻快,而是舒缓优美,令人想起辽阔无垠的草地上一条澄澈小溪,向着岁月绮丽的梦静静地流淌,又恰似一枚五彩的云朵冉冉升起,飘向宝石般瑰丽的生命远方。歌声紧紧地拧住了我的耳朵,我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情感深处不觉地起了一阵春潮般的涌动。</h3> <h3> 我想起了生命成长里学唱过的第一首儿歌。那是启蒙上小学一年级之初,班主任叶老师分配座位,我分在靠着左边土墙的倒数第三排,早春二月,薄阴的天气,土坯茴草盖成的教室里依旧寒冷。分来的同桌是个女孩,我靠墙,她坐我右边。那时我刚满八岁,我清楚地看到,准确地说,我“感觉”到她的个大,出我半头,衣着也比我好,使我产生了莫名的不安,成年后我才懂得,那是渺小个体面对高大存在物时产生的心理压迫感和自我保护感。我本能地往墙边又挪了挪,几乎紧贴着冰凉的墙壁了。她皮肤白皙,齐肩长发,黑亮亮的,扎个马尾,眼睛也是黑亮亮的,一泓清水照彻灵魂。我至今不能明白,在那个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在偏僻而简陋的农村小学,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如此气质和容颜的女孩?这真是一个不解的迷。</h3> <h3> 同桌开始找我说话,问这问那,问名字,哪个生产队的。她耳边的头发不停地晃动在我的眼前和脸颊,以至于我多年后去肥读书,在芜湖路省图书馆浏览当时流行的爱情朦胧诗集,读到一句“你的黑发是我视野的天空”时(现在我无法查到是哪首诗以及作者),脑海里闪出的第一意象竟是那个一年级入学之初的同桌!她叫章永齐,她有个弟弟跟我们同班,叫章永林,也是白皙皮肤,个高,气质安静,温文尔雅,说话语速较慢,略带一点低沉的嗡音。同桌说她家住东乡队,爸妈都是城里来的下放学生。有一天课间,她忽然跟我说:“zhou chang mei,我来教你唱个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她一句一句地教,神情特别庄重认真,不厌其烦,声音压得很低,但音色清润嫩亮,我这一生都不能忘记这个情景,尤其是她的那副神情,简直就是这人世间做姐姐的范本。</h3> <h3> 回望生命历程,正是这个高我半头的同桌女孩,开辟鸿蒙,教了我今生第一首儿歌,也是我至今还能哼唱几句的,唯一的儿歌。这在无意识中唤醒了一个懵懂愚蠢的乡村男童最源初的音乐感觉。我还要承认,她同样在无意识中,塑造了我对女性最源初的美的理想,那就是庄重、耐心,以及出自天性的温柔与善良。我因此在成年后,甚至一生,在异性审美方面,都受着这个理想范本的支配。</h3> <h3>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我对这个小学启蒙同桌的全部记忆,始于这支歌,也戛然止于这支歌。她后来是否还在班里,是否还是我的同学,亦或某个时候随父母去了何方,我一概没有印象,至于她后来的命运图谱如何,是否已经儿孙绕膝,是否还幸福地活在这人世间,我就更无从知晓了。但她教唱的这支儿歌,却照亮了我八岁的童年,焊在了我生命的底版,永远芬芳美丽。<br> 2025.4.22黄昏</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