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洞山的花信

踏雪赏梅

早春的薄雾尚未散尽，山涧的溪水便急不可耐地漫过青苔斑驳的石阶。晨雾在松针尖凝成水珠，跌落在岩缝里新萌的蕨叶上。这时候的罗洞山，尚裹着件灰蒙蒙的旧棉袄，唯独鼠曲草——对，就是那种可以做艾米果的鼠曲草——顶着鹅黄的绒帽，在残雪消融处怯生生地探出头来。这山间最早醒来的小精灵，总爱躲在田野路边的角落里，把细碎的黄花编成地毯，铺向雾霭沉沉的田坎。接下来，就是蓬虆，白色的小花和着紫绿的嫩叶，在田野的山边迎接早春的第一缕春风。

采笋人的斗笠掠过竹林时，山桃的粉颊已悄悄爬上枝头。这些急性子的姑娘总爱挑在农历二月的山雨里绽放，花瓣薄得像浸过水的宣纸，被山风一吹便簌簌抖落，无人撑伞接落花，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梨花却不似她们这般张扬，总要等到山桃谢尽才肯舒展。月光白的五瓣花悬在墨绿枝条上，倒像是谁家姑娘遗落的绢帕，在晨雾里洇着湿润的水痕。偶尔有黄莺落在枝桠，惊落几片花瓣，便引得一串诗意飞扬。

还未到清明，漫山的杜鹃便次第燃起火把。映山红是莽撞的红孩儿，整片山坡都被它烧得透红，连水田都映成了胭脂色；鹿角杜鹃偏生作温婉模样，粉色花瓣层层叠叠卷成风铃，在山间垂下摇曳的帘栊。山风掠过灌木丛时，惊醒的花影便在空中跳起胡旋舞，恍若满山的霓裳羽衣。

谷雨时节的雨总下得绵长，老宅瓦片上浮起薄薄雾气，屋檐下串起珍珠帘。檵木花最先沾了雨水，细密的白花像撒了满树的星子，落在苔痕斑驳的老墙上洇出淡淡水痕；女贞子花藏在浓密的枝叶间，米粒大的白花缀成串，风过时簌簌抖落几颗清香；柚子花最是贪甜，黄白的花苞在暖风里渐渐舒展，甜得连路过蜜蜂都忍不住偷尝几口；苦楝树则把淡紫的花穗高高举起，像举着串串风铃，叮叮当当摇碎了晨光里的雾气；樟树的花白如玉，小如米，却将最浓的香气浸润整个罗洞山。

立夏后的山道蒸腾着草木气息。鱼腥草举着细碎白花从溪畔水田田坎上探出头来，叶片上滚动的水珠折射出七彩虹光；夏枯草在路边在院子里热闹的开放着，它的花穗则倔强地朝着天空，紫色的小花在热风里轻轻摇晃。劳作的人掐几把鱼腥草，揉碎了叶子的清香便混着汗水的咸涩，在暮色里酿成山野的独特气息，蝉鸣的声浪里也有着夏花的味道。

立秋前后的稻田泛起层层绿浪，稻花的清香随着热风飘进山坳。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没有比这更实在的意象。采药人的竹篓里装满金银花与夏枯草，还有半开的野菊。赤脚踩过湿漉漉的田埂，惊起的水鸟掠过泛着油光的禾田。此时节的晚风裹着栀子花的甜香，把竹席都薰得绵软。当夕阳落下，虫声音乐会开启，老爸便坐在门槛上就着月光喝自酿的米酒，稻花香气混着酒香，竟比山外的佳酿还要醉人。

寒露来临时的晨霜格外厚重，油茶林却在此时迸发出最纯粹的白。初绽的花苞像蘸了月光的羊脂玉，盛放后花瓣层层舒展，金黄的蕊，洁白的瓣，仿佛要把积蓄一季的素白都倾泻而出。此刻最忙的是蜜蜂，从晨到晚，嗡嗡声弥漫整个罗洞山。山雾渐起的傍晚，晚归的农人常看见满山的油茶花在暮色中明明灭灭，像是山神撒下的碎玉，将霜白的山野装点成银河倒悬。

大雪将至时，山脚的野蔷薇早已褪尽铅华。唯有某个山崖的背风处，总会有不知名的小花倔强地开放。这些无名氏或是石缝里的点地梅，或是朽木间的白头翁，在呼啸的北风里抖落细雪，露出鹅黄或淡紫的花心。罗洞山，冬天里也不缺乏春天的气息。

罗洞山，这里是我的出生的地方，是我父母的终老之地。最初只觉山花不过应季开放，终究要归于尘土。直到某个秋日清晨，看见满山遍野的油茶籽被晨光照得金黄，与无数雪白的油茶花相伴而生。茶子和花瓣里的露水滑落，在空中划出晶莹的弧线，恰巧掉进路过的蚂蚁队伍里，惊得它们四散奔逃。那一刻突然懂得，这些花开花落何尝不是山的心跳？归于尘土其实伴随新生，就像山涧永远朝着低处奔流，却总能把石头打磨成圆润的卵石；就像山岚日日掠过林梢，却总能为每片叶子找到最合适的栖身之地。

最难忘的是某个立冬前的黄昏。我坐在院子里看晚霞浸染天空，忽然发现枯黄的草丛间冒出星点火红。蹲下身细看，竟是从石缝里钻出的冬樱花，五片花瓣被寒风冻得发红，花蕊间却涌动着蜜糖般的甜香。厨房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混着妈妈煮菜的油茶香飘上山尖。暮色中的山影渐渐模糊，唯有那抹红色在渐暗的天光里愈发明亮，像极了父亲初一十五点在香炉里的香花。

山花年复一年地轮回，总有些新奇与守旧交融其间。山雾在晨昏交替时最是浓重，仿佛故意要把今昔岁月都揉进这团混沌。而山花却总是清醒的，知道该在何时醒来，何时沉睡。

清明时节重返罗洞山，依然檵花如雪杜鹃如火露珠坠地的声音清脆如铃。山风掠过脸颊时，带起无数的花瓣落在眉间。闭目细嗅，忽然又回到以前，原来有些记忆，早被山岚酿成了陈年的酒，只需一个花影便足以醉倒重游之人。

罗洞山花的秘密莫过于此。它们从不试图留住春天，却在每个季节都留下印记。就如父辈们从不追问岁月长短，只在清明时挂青，冬至时祭灶。那些盛开又凋零的花瓣，终将成为山土的养分；那些啼唱又沉默的鸟鸣，终将化作山岚的记忆。而我们这些过客，不过是恰好经过花期的旅人，在某个晨露未晞的清晨，被一缕突如其来的花香绊住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