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读陈年喜诗集《炸裂志》

依依

“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来自陈年喜的诗集《炸裂志》中的《牛二记》。我很喜欢这句诗，拿来做了此文的题目。行走在人间的人，每一个都是诗人。只是，大部分人把诗情掐灭在胸中，少部分人守候着诗的火苗，并用一生的光阴为它添柴，终于等来了那股升腾而起的熊熊烈焰。陈年喜属于这少部分人。诗歌使得他冰冷潮湿的矿洞生活有了温度和亮度，同时照见了愿意被照见的许多人。我翻开《炸裂志》，缘于胭脂。胭脂说，陈年喜的诗歌比余秀华的好。我说，那得看看。我不喜欢把语言的弓拉满的那些书写者，穷尽词语的力量终会遭到词语的反噬。我不喜欢这样的表达。雪花降落的过程很轻，轻到几无声息。我喜欢这种轻而又轻的表达，漫不经心，仿佛人打了一个哈欠，生命的颜色、质地和分量一下子就出来了，无需大张旗鼓撕破喉咙吆喝。每一行诗句进入眼睛，我都有一种被钝器撞击的感觉。诗人的情感异常饱满，表达却格外节制，分分钟，各种各样激荡的情绪仿佛要挣脱词句的外衣，自己蹦出来向读者倾诉。这是好诗所应具备的张力，也是诗人经年累月写作所达到的至臻之境。我是个钝感很强的人，尤其读诗，常常会忽略掉诗歌中真正硬核的部分。即使像我这样的读者，也被陈年喜的诗歌惊艳到了，忍不住时时拍案叫好。异常凶险的劳作环境给诗人的身体和精神造成了深深的伤害，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诗人从未搁下手中的笔，从未忘记为自己和身边的打工者歌唱呐喊。他是热爱生活的，哪怕在5000米深的地下，阳光和风很难透进来，他也依然在抒写对亲人、朋友和陌生人的牵挂和思念。这些是陈年喜诗歌的基石，灰色，坚硬，有花岗岩一样的质地。对于文学作品，我有一个偏狭的看法，怎么写比写什么更为重要。再好的素材如果碰上拙劣的写手，一定出不来好看的作品。对于语言，我有点挑剔。准确的，洗练的，优美的，老到的，蓄满哲思的，才值得流连。否则，哪怕它出自名人手笔，我也懒得移目。好在，好作品多，挑选不用费神。陈年喜的诗歌当然属于好作品。他仿佛有点石成金的本领，能从普通琐碎的生活中提炼出诗意和美。这种诗意和美，不是软绵绵轻飘飘的柳絮飞花，而是坦克碾过大地的隆隆震颤，山摇地动，烟尘弥漫。在弥漫着矿石残渣和粉尘的大山之中，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踩着泥泞的山路，顶着冰冷的雪花，在凛冽的冷风中向我们走来：这就是陈年喜用诗歌勾勒出的自己的形象。他身后是不断更换面孔的同伴，这群拿生命换取生存的年轻人是诗人歌咏的主要对象，也是最令人动容的底层打工者形象。诗人诗篇中大量的篇幅在写他们，对他们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和怜惜。他用为数不多的篇幅描述家人——父亲、母亲、妻子、儿子，写出了内敛的陕南汉子对亲人的深情。“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炸裂志》）。写亲情，他用笔极简，平常物什在他笔下往往凝聚着非凡的情感和力量。他曾把自己和父亲比作泡桐。把妻子、儿子和自己的三口之家比喻为三条腿的桌子，令人不忍深思。一棵已经谢幕一棵仍在演出（《泡桐记》）我们一家三口多像三条桌腿支撑起一张叫家的桌子（《儿子》）最能涵盖诗人打工生活的是这样几行诗句——我拨开大地的腹腔取出过金　银　锡　铁　镍　铜我把它们从几千米的地下捕捞到地上把这些不属于我的财宝交给老板　再由老板借花献佛交给祖国和人民一些副产我留下了——一点尘肺半身风湿疼（《内乡手记》）诗人作品中频繁出现的词语是“骨头”和“雪”。他感觉到的刺骨之冷和蚀骨之痛仿佛是他一个人的，又仿佛不是。他把笔伸向了身体最幽微最坚硬的地方，也把笔伸向了人类最柔弱最不堪一击的地方。落在一个人身体里的雪从来不被别的身体看见……一场大雪从山顶落下落满我的骨头从此　再也没有融化（《只有一场大雪完成身体的睡眠》）人生苍凉的底色早已被诗人洞穿。洞穿了，但不悲观，而是带着一脸坏笑打量着在矿洞里进进出出的卑微采矿人。我发现过金　银　铜　铁在发现的尽头发现了坟墓（《在柯伊特塔哥伦布像前》）站着进来　站着出去　是你的幸运站着进来　躺着出去　是我的本分（《内乡手记》）在庞大沉重的生活面前，个体的人多么无奈，多么不堪一击，不值一提。人做不了自己的主，哪吒高喊的“我命由我不由天”，是多么妄自尊大，自不量力。生活给每个人出的题目都是不同的，我们没有可靠的参考答案。生活在农村的陈年喜对土地和农人存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这种感情早就注入他的生命，影响着他一生的行为和思考。世上本无犁嘴巴多了才有了犁（《犁》）名姓像两件无用的家什摆设在他们一生里（《早晨的人》）人间苦涩而美好人间是一坡山杏（《山杏黄熟》）无论从事什么职业，诗人的眼光始终是诗性的。他们看待世界的眼光从来都是独特而令人惊叹的。陈年喜是这样写香妃的。平平无奇的句子，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说了许多。我爱你身上的香也爱你骨头里的霜雪（《在秋天的喀什看香妃》）他是这样写春风的。“饶过”两个字，有千钧之力，跳出了寻常人描摹春风的老调。春风没有饶过河山也没有饶过人头（《桐花开了》）对于富起来的人，他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哂笑。而那些富裕起来的人驾驭宝马和奔驰日夜兼程却不知道奔赴哪里（《宛西》）有深度的诗人一定具有哲人的眼光，始终人间清醒。研究佛经的人讲，嗜欲重者根器浅。这根器指的是对佛经的领悟，或者说是人对自身存在意义的领悟。人间自古有大道得道者　是那些身无余物的山人（《清云寺》）不用说，陈年喜的诗歌是独特的，有魅力的。我是在微信读书上读完《炸裂志》的。读的过程中，不断有读者的留言蹦出来，“他真的好会写哦”，“写得太好了”，他们说出了我的感受，也许还说出了大多数读者的感受。下面录两首我最喜欢的诗歌，以做本文收尾。 人这一辈子 人这一辈子像风一样飘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自己都不清楚人说来就来了说走就走了容纳你的只有一片巴掌大的村庄记得你的是几棵老树几头牲口人是人间的另一种庄稼一辈子陷在土地和荒草里开几朵花　结几穗籽得看天意和运气人是给人间送温暖的有时候人自己都是凉的走的时候有人留下一堆黄土和名字有人什么也没留下 女子 比玻璃更脆的玻璃是那些映照我们的女子她们纯净　静默　生活在高处因为过于透明以至于我们一抬头就看见人世隐秘的部分我们对女子的认识还仅限于她们的明亮其实她们最致命的是脆性世界的任何一次鲁莽都会使她们粉身碎骨她们把一些事物引向此岸又把一些事物推向彼岸使它们并不需要借助翅膀就完成了坠落和飞翔在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的推引间她们完成了一生的深渊使我终老一生接受法典的不是别的是一片这样的玻璃 2025年4月22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