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民勤驼队进藏图</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2px;">当驼铃成为高原的心跳</b></p><p class="ql-block"> 民勤援藏驼队纪实</p><p class="ql-block"> 李玉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个体生命在宏大历史叙事中湮没,却铸就了民族存续的基石。 --作者题记</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杨嗣久,他的名字怪怪的,一丁点找不到民勤人姓名中镶嵌的那种特有的地域文化符号,然而他却真真切切是一个民勤人,一个留居青海的老驼户。</p><p class="ql-block"> 看着长龙般延伸而去的青藏公路,一辆辆汽车从平坦的黑色路面上飞驰而过,年逾古稀的杨嗣久禁不住万分感慨:要是能乘着汽车沿青藏公路再走一趟,再看一遍,那该多好啊!</p><p class="ql-block"> 1950年初,慕生忠将军的筑路大军开进青藏高原,青藏公路建设拉开序幕。捱到 1953年,一支由3万多峰骆驼和3000多名驼工组成、专门为筑路大军运送物资的运输总队在柴达木盆地正式成立,年轻力壮的杨嗣久跟随着民勤驼队走进了柴达木,那一年,他才19岁。</p><p class="ql-block"> 杨嗣久说,当时他所在的运输总队主要是运送粮食、茶叶和日用品,其初,还能勉强供上,可是随着筑路人员逐步增多,到1953年春天,问题就发生了,西藏军民粮食万分紧张,各地连连告急。当时的情况是,即使按每人每天四两青稞面粉的标准供应,也将就不了几个时日,而由四川雅安组织的牦牛运输队,已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那里云集的数万筑路大军等米下锅,但古道被毁,新路未成,大批驮粮牦牛无法通过,导致西藏部队陷人绝境。</p><p class="ql-block"> 十万火急。</p><p class="ql-block"> 西藏工委、西藏军区频频向中央告急。中央决定:命令西北各省,不惜一切代价,火速抢运,支援西藏。中央西北局立即着手组建长途畜力运输总队,这时,人们又想到了骆驼,想到了杨嗣久家乡的“民勤驼队”。</p><p class="ql-block"> 1953年7月1日,运输总队在青海香日德正式挂牌成立。几间土房,几顶帐篷,一片开阔的露天粮库,香日德再次成为进藏物资的转运中心。第一次驼运中担任先遣支队政委的慕生忠将军,这一次又出任运输总队政委,上任伊始,他急着要办的事就是抽调干部,迅速赶赴甘宁青省雇佣骆驼,招募驼工。</p><p class="ql-block"> 在民勤,干部们拿着运输总队和各级政府的介绍信跑遍了三湖四坝,可是到任何一个地方,他们几乎都一碰一鼻子灰。原因很简单,1951年的两次进藏驼运,征调的骆驼大部分一去不返,活着的也被留在了柴达木驼场。“死了的白死,也不见有人来赔,我们已经吃了两次亏了,再吃就是没记性了。”雇佣不成,就拿钱买,谁知买也没人搭理,他们说:“这地方苦,光种庄稼过不了日子,得靠几个骆驼帮衬,都踢踏干净了,以后碰个灾荒年月的,那不是捋指头吗?再说,人也要紧,没有了人,图啥呢?”听话听音,干部们心里清楚,两年前民勤不少驼户死在了西藏,这给这次征调工作带来了负面影响:“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这次就不去了,下次吧!”招募的干部不甘心,走村串户,苦苦劝说。说动了一些,大部分没有说动。没辙了,只好依靠当地组织。</p><p class="ql-block"> 地方官们似乎胜券在握,他们苦劝一阵,心里早不耐烦了,于是强迫命令:凡是可以去而不去的,凡是有骆驼藏起来的,召开村民大会进行集体说服。其实,他的这个说服就是变相的斗争:“你好了疮疤忘了疼,是谁让你翻了身,让你有了地?现在国家有了困难,求到你头上了,你好意思推推拖拖不帮忙?”如此一来,大家都通了,毕竟是翻身农民,只有去了。有骆驼的农户,忙着准备,短短两个月里,近两万峰骆驼在民勤城郊麻雀滩和大坝滩上集齐。自此而后,河西走廊又成了骆驼的世界,沙尘蔽日,驼铃震天,数万峰骆驼驮载着自备的草料,横过河西走廊,沿着扁都口和敦煌两条路线向青海香日德进发,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路,走不完的路。</p><p class="ql-block"> 终于又到香日德了。前来迎接民勤驼队的人里头,有杨嗣久。他前晌被抽调到运输总队当驼工,他的头儿交代,民勤驼队一上来,你就当一个分队的队长,只要你这支驼队不栽倒,其他驼队就会跟上来。杨嗣久听罢点点头,知道身上压了重担子,不敢马虎,驼队一到香日德,他就急着搞联络。10个连子 150 峰骆驼聚拢了,头儿叮嘱:这是你的家底子。不是让你当官,是叫你领头。出了麻达,我捆起来治你。</p><p class="ql-block"> 查看眼前的驼队,杨嗣久心里打开了鼓:瘦驼破鞍子,老少几个人,这能进得了西藏?可转念一想,进不了又能怎样?还不得咬着牙关往里闯。他先把几个年纪过大和过小的人分离出来,从曾经和他一起进藏的民勤老乡中悄悄找来几位,暗中行掉包之计,使得他的驼户队伍立马强壮了起来。就要出发了,按规定每只骆驼驮10袋面粉,外加自用口粮和骆驼饲料、行李帐篷等用具,装好驮子是高高一堆,驼户们直嚷嚷:“哪有这样搭驮子的?驮这么多,骆驼不走就压死了。”嚷嚷归嚷嚷,杨嗣久管不了,有胆量去找慕将军说去,该驮的一样不能落下。说声走,就是号令,一条骆驼的河流,向西边流去。</p><p class="ql-block"> 高原的风是可怕的。离开香日德不久,就遇到了高原上也不多见的飓风,从早晨开始刮,越刮越大,眼看着高大的骆驼被风掀得摇摇晃晃,一峰跟着一峰倒在地上,就像推倒了一堵又一堵的墙。人趴在卧倒的驼群里,两手死死地捂住嘴。有个叫李长德的驼工看到一峰骆驼被风吹倒了,他喊了一声,风就像找到了灌风洞一样,灌进他嘴里,他倒不过气,死了。他是被风呛死的,肺都呛炸了,满嘴喷着血,脸憋得像一块上了锈的生铁疙瘩,紫里透红。李长德的弟弟和儿子也在驼队里,一看人死了,哭都不敢哭。风就在头顶,就在嘴边,一哭就钻进去了,钻进去就没命了。李长德的弟弟和儿子无声地埋葬了李长德,一直憋着,憋了一天一夜,等风停了,他们两人才“哇啦”一声哭起来,这时候离开李长德的坟已经有好几十里路了。</p><p class="ql-block"> 李长德的死,无疑给杨嗣久这支驼队的所有驼户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人们的情绪开始有些低落。一路没有一个说话的,在不刮风的时候他们也不说。杨嗣久问一个老驼工:“咋老拉着个脸子,不说句话呢?”老驼工说:“说啥呢? 有啥好说的?”“你跑新疆,戈壁滩上的风有西藏的大吗?”“咋没有,比这个还大,能把人抬起来,可它不要人的命。”其实,杨嗣久何偿不知道新疆戈壁的风有多大,那年他跟爷爷去乌里雅苏台,走到古城子,将军戈壁上刮起一场大风,骆驼驮子都吹跑了,有几匹骆驼从高岗上摔下来,有的折了腿,有的撇了胯,都变成废驼了。但是,戈壁和沙漠里的风再大也不过是个风,西藏高原上的风再小也不是风,它是一把杀人的刀。</p><p class="ql-block"> 本来,骆驼是最有耐力的,在沙漠戈壁行走,七八天不吃不喝,它能行走如常。不料到了西藏,它就一下子退化了几百万年,一天不吃就走不动了,甚至每天让它吃,它也走不动。那么高的驮子,那么高的路,它一挪步就打喘,急促地喘,喘着喘着就死了。骆驼死了,驮子不能扔,还要分担在没死的骆驼身上,于是幸存者很快就不幸了。到了一个站口,卸掉了驮子的骆驼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几天不肯起来,许多骆驼浑身发抖,不食不饮,嗷嗷地叫着,直到死前一分钟,都这么嗷嗷地叫着,也不知叫什么。驼户说:“骆驼哭了,它不怨天不怨地,就怨人,它是哭给让人听的。”</p><p class="ql-block"> 可是人就好吗?其实人比骆驼好不到哪儿去。“我们都成野人了。”杨嗣久直到今天还爱说这句话。他说:“可怜啊,我们民勤的那些驼户们真正可怜!”据他说,驼队到了黑河,驼户们差不多都有了冻伤,有的耳朵结满了血痂,有的颧骨已经冻伤溃烂,有的鼻子冻肿了,有拳头那么大,冻疮上流出来的黄水又结成了冰,一看就知道好不了了,耳朵鼻子要废了。有的驼户手冻僵了,解不开绑驮子的绳索,只好用刀砍。几乎所有的驼夫的脚都冻坏了,鞋帮上糊满了血,睡觉时脱不下来,就用刀子把鞋割开。冻伤严重的,手肿得发黑,腿脚已经变色坏死,一看就完了,这辈子再也不能拉骆驼了。</p><p class="ql-block"> 杨嗣久的驼队一路损失了16峰骆驼,驼工死了1人,存活的11名驼工全部有冻伤,有3人丧失了行走的能力,只能把他当一架驮子驮着。杨嗣久自己也伤得没有了人样,两只脚十个脚趾头只剩下五个,两只手的手背严重溃烂,脓血流淌不止,脸更烂得一塌糊涂。可就是这样,他还要照料他人。好在交他的货物一件没少,这让他稍稍得到了一丝安慰。可是在黑河休整的日子里,他却意外得到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他的头儿--一个叫张青河的宁夏人,却死在了翻越唐古拉山的路上。</p><p class="ql-block"> 他听人说,他的头儿负责的是宁夏两个驼队,在过五道梁的时候,遇上了大风,他跟另外几个回族驼工以及20几峰骆驼全部被困在一条沟里,狂风卷着山顶的积雪往下灌,他拉着骆驼往外冲,可是风太大,骆驼根本走不动,一匹一匹地倒在沟里,一匹一匹被雪埋住了。他本来是可以冲上来的,但他为了救一个小驼工,硬是拽着那孩子的手不肯松,结果,双双都被埋在了雪沟里。杨嗣久听到这个消息便呜呜地哭,一整个晚上,他的哭声没有停。后来人们才知道,原来头儿曾经救过他的命:</p><p class="ql-block"> 一次他们进山给被困的藏民送粮食,走到一个山梁上他一脚踩空,连人带驼摔进了山沟里。掉下去就陷进深深的雪中,只听得外面头儿喊:杨嗣久,杨嗣久--他答应了,可埋得太深,头儿听不到他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喊声:杨嗣久,你狗日的应个声行不行?你应个声啊!可是,这时候的杨嗣久已经不能应声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睁眼一看,头儿抱着他,用大皮袄包得严严实实的。后来他知道了头儿救他的经过:他让几个驼工用绳子拉住他,下到山沟,用铁耙扒开骆驼周围的积雪,先是骆驼露出来了,再扒再扒,人也露出来了。头儿背着他让上面的人拉,谁知两个人太重根本拉不上来,头儿就吆喝着叫拴在驼鞍上让骆驼拉,这一下成功了,当然杨嗣久也得救了。可是由于扒雪扒得太久,头儿左手两个手指头冻掉了。正是有这样的一番经历,听到头儿遇难,杨嗣久便哭得死去活来。“他是个好人啊,人世间少有的好人啊!”</p><p class="ql-block"> 直到今天,杨嗣久还是忘不了他的头儿,他家的上房方桌上,总放着一只小香笼,逢年过节,杨嗣久就在香笼里插上几炷香,斟上两杯酒,嘴里念叨着:头儿,我又想你了。昨晚,我梦着你到我家来了,你说,杨嗣久,你把驼队给我领出麻达,我捆起来治你。头儿,我领出麻达了,驼队里死了一个人,你知道吗?你把我捆起来吧,你把我捆起来吧……每到这时,杨嗣久就说得泣不成声,可到下一个节日,他的哀伤凄绝的节目还要重演……</p><p class="ql-block"> 黑河休整数日,驼队又要匆匆返回。这时已是隆冬时节,漫天大雪,将整个山川平原包裹起来,好在有一堆一堆的死驼骨头作路标,因此不致迷路。但是走过数日,驼群中出现了可怕的口蹄疫,如影随形般的传染,导致大批骆驼死亡,等到翻越唐古拉山到达不冻泉转运站时,已经有四千多峰骆驼倒毙雪原。杨嗣久的驼队也有很大伤亡,原来150峰骆驼,返回香日德时,所剩已不足一半了。而且幸存的几十峰骆驼,也几乎是拿人命换来的:在最危急的时候,驼户们断绝自己的口粮,把节省下来的炒面和清油喂给骆驼。可是如此做的结果,是整个驼队又有30多人倒在了雪原之上,再也没有起来。</p><p class="ql-block"> 雪山之上,每一具倒下的躯体都化作路标,每一串蹄印都刻着生存的意志。这不仅是人与自然的对抗,更是一场精神的远征。在极限环境中,个体生命如雪片般脆弱,但集体的信念却熔铸成破冰的炬火。驼队的悲壮,折射着人类最原始也最崇高的生存本能:为族群、为家国、为超越时空的使命,甘愿以生命为代价开辟前路。这就是民勤人,这就是民勤驼队精神!这种精神的实质就是在任何情况下依然保持队形的笃定,是每双眼睛都凝望同一颗北极星的执着与坚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