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嚴歌岺《老人魚》所思所想

#湘女(视频号:湘女小溪声)

<p class="ql-block">那年春天,我总能看见外婆家院子里的白色花朵盛开,绿叶衬托着洁白的花瓣,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外婆跟外公并不恩爱,他们只有通过宠爱我才能找到彼此间的温情。外公天天在下午三点出现在托儿所门口,风雨无阻。天下雨的话,老人手里是一把雨伞,天晴便是一把阳伞。暑天老人端一个茶缸,里面装着冰绿豆沙,寒天他在见到放了学的我时,从棉袄下拿出一个袖珍热水袋。老人儿没什么话,有话就是咆哮出来的。他只是在我受了气才咆哮。</p> <p class="ql-block">外公隔三差五的咆哮终于镇压了所有孩子。开始我不懂外公的话,后来懂了便非常难为情。我觉得外公跟我的生活有些文不对题,外公的架势、口吻、装束放在托儿所的和平环境中,非常怪诞。过后我不跟外公讲话,一讲就朝他翻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讲话!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做我家长!”其他话外公都当做没听见,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长”让老人蔫了,背着我的脊梁也塌下去。这是外公最心虚之处。后来外公去世了,成年的我最不堪回首的,就是我对老人经常讲的这句话。</p> <p class="ql-block">大概是在九岁那年,我终于明白外公是一个外人。早在50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给了外公。被我称为外公的老人,血缘上同我毫无关系。不过那是后话,现在我还小,还天真,外公对于我,是靠山,是胆子,是一个坐骑,是一个暖水袋。冬天我的被窝里,总有个滚热的暖水袋,但有次水漏出来,烫了我的腿,外公便自己给我焐被窝。外公在被窝里坐着,戴着耳机听半导体收音机,一个小时后被窝热了,我才睡进去。</p> <p class="ql-block">外婆去世不久,我妈从乡下回来,母亲说:“外婆不在了,老人就跟我们什么关系也没了,明白吗?”长谈进行到天黑,我瞪着母亲。我感觉眼泪痒而热,在眼中爬动。母亲拿出香喷喷的手帕,手很重、动作很嫌弃地为我擦泪。外公的确不及母亲、父亲高雅,这认识让我心碎。外公用体温为我焐被窝,外公背着我去上学,不时往路面上吐唾沫,这些理亏的实情都让我痛心。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明确告诉我,外公是一个外人。</p> <p class="ql-block">我答应了父母的要求。这要求很简单,就是亲口对外公说:“外公,我想去和爸妈一块生活。”但我妈和我爸没料到,我临场叛变。下面的一个星期里,无论父母给我怎样的眼神,怎么以耳语催促我,我都装傻,顽固地沉默。外公这天傍晚摘下后院的丝瓜,又掏出咸蛋,剪下几截咸鱼,放在米饭上蒸。我妈在餐桌下一再踢我的脚,我的脚一躲再躲。外公却开口了。外公把咸蛋黄放到我碗里,自己吃咸蛋白,我妈说:“光吃蛋黄,还得了?”外公说:“那是她的福分。你要想吃,我还没得给你吃呢。穗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享,就享。明个你走了,一个蛋就是没蛋白,净蛋黄,外公吃了,有什么滋味?”</p> <p class="ql-block">以后的几天,我妈开始忙着给我办转学手续,翻晒冬衣,打理行李。我坚持不带棉袄,我悄悄指着那些棉袄对外公说:“外公,你看我棉衣都没带走,我还要回来的。”老人想点头,但他颈部的残疾让他摇头摇得很有力。他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悬起的竹篮。存货不多了,有半条云片糕,里面的果仁全霉了;还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霉了和虫蛀的。我把它们装进报纸糊成的口袋。祖孙俩无言无语地配合,我父母看见,赶紧避开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忌。在和外公分开的那些日子里,我非常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尔想到,我就想到外公披挂一堆不相干的金属徽章,一拍胸脯拍得叮当作响的形象,一想到此,我就紧张、懊悔。那些大大小小的伪勋章让少年的我无地自容。我把他填在自己入团表格的亲属栏中,想了想,又将他涂掉。后来,我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填此类表格,我从来不再把他填进去。一次我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别人以外公口气写的,上面称“小穗子我的伢”。信的主要内容是请求我寄些钱给他。他说自己病了,病不碍大事,就是疼得不轻,一夜疼到明。有种进口止疼药,说是一吃就灵,若我手头宽裕,寄些钱,好去托人买这种药。当时我没多少钱。我一月薪水用不到月底,零嘴也戒掉了。我只在信封里夹了两张十元票。不多久,听母亲说,外公故去了。老人没有一个亲人,他的亲属栏只填了一个人名字,当然是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