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个不识字的守书人

庞随军

<p class="ql-block"> 父亲一个不识字的守书人</p><p class="ql-block"> 作者:庞随军</p><p class="ql-block"> 父亲去逝后,给我留下了一只松木雕花的木箱子,里面总是飘着淡淡的樟脑香。这只松木雕花箱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上大学时父亲亲手给我做的,里面装着我的许多读过的书籍和我写的手稿,多年来一直放在家里阁楼的角落里。闲来无事,我蹲在阁楼角落,看着阳光斜斜切过木箱中泛黄的纸页,那些被岁月浸透的褶皱里,藏着另一个世界的呼吸。房间阁楼的木箱里藏着许多书,终年浮动着微尘,松木箱子被虫蛀出星点小孔,像是时光打下的标点。上学时总爱仰头数木箱上的裂纹,数着数着便跌进线装书里。线绳断裂的《镜花缘》会漏出蝴蝶标本,扉页卷边上的《浮生六记》夹着褪色的银杏书签,某册《世说新语》里竟夹着少年时代的成绩单,蓝墨水洇开的优秀二字还带着旧式钢笔的锋棱。我最喜欢在绵绵春雨季节蜷缩在临窗藤椅上。雨水在青瓦上敲着平仄,老书在膝头舒展筋骨。油墨在潮气里苏醒,混着宣纸的沉香,竟比新焙的明前龙井茶更沁人。忽有蠹鱼从书脊游出来,驮着某个生僻字,在斑驳的日光里游成流动的甲骨文。后来工作中,常常出外学习或者进修,行李箱总躺着本硬壳笔记本。某夜在南京旧书摊,指尖触到某本《唐诗三百首》的切口,竟与老家那册磨损的弧度惊人相似,秦淮河的微风卷起书页时,我用镇纸压住纷飞的宣纸,墨色正沿着狼毫游走成"明月松间照"的轮廓。而今我给小孙女讲《小王子》内容,她忽然指着扉页问:"妈妈的字怎么和爷爷的字混在一起?"这才惊觉二代人的批注已在书页边缘悄然相遇。我的小楷、我的蓝色圆珠笔迹、女儿歪扭的铅笔字,层层叠叠如年轮,将某个永恒的黄昏封印在纸的褶皱里。</p><p class="ql-block"> 推开楼上书房的木门,樟脑香味与旧纸的气息混杂着霉湿扑面而来。阁楼墙角那只雕花描金漆的松木箱,铜锁早已锈成青绿色。掀开箱盖的瞬间,有细碎的柔和的阳光,从雕花窗格里斜斜切进来,惊醒了沉睡几十年的尘埃。最上层压着本《古文观止》,书脊裂开的牛皮纸里露出泛黄的线头。书籍扉页上洇着块茶渍,像枚褪色的指纹。记得父亲虽然不识字,但是,总在谷雨前后这天翻晒藏书,竹躺椅在青石板上吱呀作响,他的老花镜滑到鼻尖,虽然父亲不识字看不懂,却镜片上浮动着《滕王阁序》的墨迹。那时我总踮起脚偷看箱底的绣像本,牡丹亭的杜丽娘水袖半掩,发间簪着永不凋零的绢花。压在中间的线装书页角蜷曲如蝉蜕,纸色已泛蟹壳青。手指腹抚过竖排的铅字,油墨汁竟还留着微温,仿佛能触到年青时我深夜伏案时呵在纸页上的雾气。父亲总说书要读出声来才算活过,于是李后主的"林花谢了春红"便永远浸着春雨季的潮气,在回廊里与雨声缠绕不清。箱底躺着本残缺不全的《世说新语》,残页里夹着片风干的玉兰花。花瓣薄如蝉翼,经络里仍蜿蜒着淡紫的血脉。那年我躲在藏书楼抄书,老槐树的影子爬过朱漆斑驳的楹联,把"子曰"二字拓在泛潮的砖地上。忽然,有玉兰坠在摊开的书页间,惊醒了正在打盹的蠹鱼。春日暮色漫过窗棂时,铜锁重新咬合了光阴。旧书在幽暗中继续生长年轮,等待某个落雨的黄昏,再次被翻开的刹那,抖落出前世积攒的月光。</p> <p class="ql-block">  午间晾晒了一会,我从松木箱底翻出用牛皮纸裹着的《城南旧事》。细密的霉斑在书脊处织成蛛网,翻开扉页,我曾经的蓝墨水题字洇开淡淡的青,像似宣纸上晕染的远山。阳光斜斜切进阁楼,悬浮的尘粒在光束里跳着细碎的舞。记得幼时我总爱趴在那扇户窗下,看父亲用棉线修补着脱线的书脊,虽然儿时我不懂父亲不识字,却那么的愛书。他的银框眼镜滑到鼻尖,老花镜片后浮着一汪摇摇晃晃的光。线装书特有的松香气味混着浆糊的甜,渐渐凝固成我童年最安心的味道。书页间忽然簌簌落下一片银杏叶,薄如蝉翼的枯叶上,当年我写的瘦金体映入眼帘。那年深秋的银杏雨里,父亲牵着穿红衣小孙女走过千年古刹,绛红院墙映着金黄的落叶,恍若天地间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法事。此时,楼下传来新式咖啡机的嗡鸣。我抚过书页上深浅不一的折痕,那些被指甲压出的月牙,铅笔勾画的波浪线,洇着茶渍的云纹,都在诉说着我在某个阳光慵懒的午后。如今电子屏幕的蓝光里,再难寻得这般带着体温的注脚。暮色漫上来时,藏书章的红印愈发鲜艳如血。凹凸的篆文"闲云野鹤"四字,是我在宣纸上试了三十七遍才拓上的。晚风掀动泛黄的书页,恍惚间我好似又看见了父亲,立在满墙典籍前,用手娟擦拭书封时扬起的微尘,在斜阳里化作金粉,簌簌落满青衫。</p><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晒了一天的松木箱子,裂帛声惊动了尘埃。一本《唐诗三百首》斜倚在角落,浅青布面已泛起毛边。记得十八岁离家时,父亲用牛皮纸包了又包,接着说:"带着去,想家时读一读。"父亲不识字,怎么会知道想家时读一诗《唐诗三百首》,我百思而不解。那时的墨香是苦的,大学图书馆老暖气烘着半墙爬山虎,翻动《追忆似水年华》的脆页,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总让我想起家乡的红枣油糕。漂亮圆脊精装本在掌心微凉,某个黄昏忽然发现,硬壳书角已磨得温润如玉。后来松木箱里书越装越高,却渐渐不再执着于新书的油墨味。旧书箱的霉味里藏着奇遇,某本绝版游记夹着泛黄车票,某册哲学书页间洇着陌生人的批注。最惊喜的是我不知怎么寻得同版《陶庵梦忆》,扉页印着我年轻时相同的藏书印章,恍然惊觉线装书流传百年,原是为等某个晨昏的相遇。春雨绵绵季节最宜读旧笺,泛潮的宣纸洇开墨色,纳兰词里的梨花院落,竟与窗棂外湿漉漉的栀子叠成重影。线装书一定要用檀香防蠹,翻页时便落下细碎香屑,像光阴岁月碾成的金粉。如今电子屏蓝光刺眼时,总要去摩挲几册老书。粗砺的毛边纸划过指腹,突然懂得为何古人称"书香"。原是岁月与手掌千万次摩挲,将草木的魂魄酿成了琥珀色的光。</p> <p class="ql-block">  暮色在书脊上流淌,沿着一册《诗经》的竹青布面蜿蜒而下。窗外的柳树叶影投在泛黄纸页间,摇碎了人间四月的芬芳。我总疑心老书里藏着未干的墨,否则为何每次翻动时,总嗅见隔世的松烟香?线装书的书口积着年岁的金边。年青时的我留下的《陶庵梦忆》最是斑驳,茶渍与批注层层叠叠,像是不同时间的雨同时落在这方纸舟上。某页夹着褪色的银杏书签,叶脉里仍蜿蜒着三十年前的春光,轻轻一抖,便散落满室槐香的叹息。春雨季节的午后,书箱沁出清苦,水汽漫过烫金的书名,将《浮生六记》洇成氤氲的山水。父亲总是用布手巾擦拭古籍时,总让我想起寺中僧侣拂拭佛经的模样。那些穿越兵燹与流离的纸页,原该被供奉在时间的佛龛里。线绳装订的册子常夹带奇异的馈赠,上世纪的枯荷,千禧年的戏票,某张病历上褪色的墨迹开出蓝紫色的勿忘我。最动人的是某本中文诗集里,夹着两片合抱的枫叶,叶脉里镌刻着陕北高原的月光与未寄出的情书。当电子屏幕蚕食黄昏时,我仍偏爱守着这方纸上的暮年。这些陈旧的老书在掌中渐渐有了体温,铅字在夕照里一粒粒苏醒,像沉船打捞起的珍珠,带着深海般的记忆光泽。或许就是所谓永恒,不过是某个春夜,读到"闲敲棋子落灯花"时,忽然与七百年前的月光劈面相逢。</p><p class="ql-block"> 老松木箱总在阳光明媚时吱呀作响。父亲弯着腰,用钥匙转开那把锈绿的锁,熟稔得像打开秋天的谷仓。书卷的霉味混着松香漫出来,惊动了浮尘里的光斑,在厢房暗褐的墙上跳起碎金的舞。他总说纸页要见太阳才活得长久,灰蓝的土布围裙兜着书在晒谷场铺开一片流动的墨田。线装《诗经》侧卧在竹筛里,泛黄的书角被父亲用米浆仔细粘补过。我读过的小学课本按年份摞成方阵,扉页上的歪扭名字被他摩挲得模糊。春联裁剩的红纸夹在《辞海》里,像冻僵的蝴蝶等待惊蛰。我见过他偷偷翻那些永远倒拿的书,粗粝的指腹悬在铅字上方,像犁铧徘徊在未开垦的荒原。某天《芥子园画谱》摊在八仙桌上,他正对着山水册页发怔,双眉间沟壑里淌着我不懂的怅惘。"石头会生苔藓的。"他突然指着皴法对我说,仿佛在传授某种农谚。高考前夜暴雨冲垮了晒书绳,他赤脚在泥水里打捞散落的笔记,油纸伞全罩在那些洇湿的纸上。月光切开云层时,我看见他蹲在廊下烤书,佝偻的脊背蒸腾起白雾,像座正在消融的雪山。前几年父亲去逝后,我整理遗物,松木箱底躺着我的满分数学卷。父亲用晒干槐花枝当书签,隔着二十年光阴,我触到两道洇开的圆痕。原来那些晾晒的午后,不只是书籍在收藏阳光。我忽然明白,阁楼上的松木箱,承载着父亲对书籍的独特守护。每年谷雨前后,父亲总会像举行仪式般将书籍取出晾晒。不识字的父亲用木匠的巧手为书本祛潮防虫,将泛黄的书页视若珍宝。他擦拭书脊的动作虔诚得如同抚摸圣物。书页间夹着儿子的作文、数学等草稿,父亲虽看不懂文字,却能从褶皱的痕迹中感知儿子伏案写作的时光。</p> <p class="ql-block">  经年累月的晾晒让松木箱染上墨香,书本在父亲手中获得第二次生命。开裂的箱体纹路里沉淀着两代人的光阴故事。父亲蹲在堂屋窑洞门槛上磨刨刀时,松木箱的香气就一缕缕从阁楼飘下来。那口漆色斑驳的箱子原是父亲对儿女们的成长的期待,后来成了全家最金贵的容器。装着我的课本和许多小说、诗歌,装弟弟小时候喜欢的小人书,还有亲戚家讨来的旧书。阁楼的春雨总爱在箱角绣出绒绒的霉斑。每到仲夏白露,父亲便踩着竹梯攀上阁楼,粗粝的大手掌轻轻抚过箱盖时,会发出老牛舔舐盐砖般的沙沙声。他总说木头要透气,书页要见光,像庄稼得晒足日头才能结出籽实。小时候,我常常伏在八仙桌边写作业,看父亲把书一本本请到晒谷席上。他解麻绳的动作极轻,仿佛稍用力些就会惊散纸页间的魂魄。《水浒传》的封面卷了边,他用米浆细细粘平;《代数习题集》里夹着我的月考卷子,他对着红笔批注的"优"字端详许久,布满茧子的指腹在分数上摩挲出淡黄的油印。"书虫最怕芸香草。"父亲把晒干的艾叶剪成小段,和松木屑混着装进纱布袋。他的木匠工具在箱底铺成整齐的阵列,凿子与墨斗守护着那些脆弱的书脊。有时风掠过晒场,书页便哗啦啦翻飞如白鸽,父亲追着按住纸角的身影,竟显出几分不合年纪的灵巧。箱盖内侧有道歪斜的刻痕,是我十四岁那年坐下偷偷划下的坐高标记。去逝前,那些旧书父亲仍在每年夏天铺满庭院,佝偻着背穿梭其间,白发上沾着樟脑碎屑,像落了层不会融化的雪。有一年清明回家,发现他又在箱底垫了层新刨的杉木板,说是当年雨水邪性,得让书香透得过地气。松木箱锁扣上的铜绿一年深似一年,开裂的缝隙里渗着经年的墨味。父亲依然不认得扉页上的任何一个字,但他记得每本书晒太阳该翻到第几页,记得哪册的装订线该重新纳过。那些文字终将在某天褪色成模糊的阴影,可父亲摩挲书脊时留在纸页上的温度,永远比铅字更清晰。</p><p class="ql-block"> 今年的雨季刚到,我选择阳光明媚、晴空万里的时候,就把那只松木箱搬到院子里。箱角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惊醒了趴在门墩上打盹的狸花猫。这只产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松木箱始终带着股松籽香,像封存往事的琥珀。箱盖内侧的墨痕已褪成淡青,依稀可辨延川县农具厂的楷体字样。那是父亲在农具厂当工人时,用三斤粮票换来的边角料。那年他四十岁,我当时正在读高中,准备高考,高考结束后,父亲却把课本捆进蓝布包袱,塞进了土窑洞的旧梁柱缝隙里。父亲说"书怕潮。"父亲总这么说。他布满老茧的食指掠过泛黄的书脊,在1978年版《新华字典》上稍作停留。那些经年累月的积累的霉斑像皱纹般爬上内页,却总在谷雨前后被晒得舒展。我至今记得他托着书本的姿势,如同捧着初生的雏鸟,连翻页都要用指甲轻轻挑起。箱底压着我的课本,小妹的算术簿折了角,他拿搪瓷缸盛满开水熨了整夜;我的作文本边沿卷起,被他用浆糊粘上裁好的报纸条。最底下躺着本《农民识字课本》,书皮早不知去向,扉页钢笔字洇成蓝色烟雾。当看到这本书后,我更加明白,父亲为何这么喜欢书籍,因为,他老人家一辈子没有读过书、没有识过字,常给我说自己是个睁眼瞎,希望我们儿女们好好读书,有所作为。蝉鸣骤起时,父亲开始往箱底铺晒干的艾草,旧书们裹着阳光的重量沉沉睡去,他弓着背坐在门槛上,看金粉似的尘埃在光柱里浮沉。远处晒谷场上依旧传来脱粒机的轰鸣,混着麦壳的风掠过书页,沙沙地翻动那些未出口的期许。上个月回家,我向父亲那样把孩子们读过的书放到松木箱内。我用好的油纸包新课本,听见响动也不抬头。说着父亲曾经常说过的话:"晒过的书不生虫。"斜阳穿过我花白的鬓角,在彩页上投下颤动的光斑,仿佛无数等待破茧的翅膀。木箱合拢时发出悠长的叹息,那些被阳光吻过的文字正在黑暗里悄悄发芽,而我的父亲虽然离开了我们好多年了,但他的榜样永远是守在时光裂缝里的播种人。</p> <p class="ql-block">  前几天,我带着小孙女、小孙子,打开松木箱盖,掀开时,总先听见一声绵长的"吱呀"。此时,我突然想起来父亲佝着腰,像捧祭品般捧出泛黄的纸页,任人间四月的阳光漫过那些他永远读不懂的横竖撇捺,麻雀依然在大柳树上不停鸣叫着,可父亲用粗粝的指腹抚平卷边的《芥子园画谱》,碎雪似的纸屑便簌簌落在青布衫上。那时候我总是疑心,他数十年如一日晾晒的并非书卷,而是某种秘而不宣的仪式。这个被时代剪去羽翼的庄稼汉,固执地以掌心温度焐着另一个世界的烛火。箱底压着本残破的《千家诗》,扉页留着不知谁的歪斜的批注。有年雨季,父亲发现书页间洇出霉斑,竟在檐下守了整夜。月光漫过他的白汗褂,洇成一片晃动的银海。我至今记得他捧着烘干的诗集呢喃着:"字都潮哭了。"红漆剥落的箱角仍泛着铜锁的清光。今年清明启箱,惊觉那些被岁月风干的墨香,早化作父亲鬓角的白霜。如今我在延大附院上班,钢笔尖总不经意洇开墨渍,恍惚又是那个雀声鸣叫的午后,父亲将晒暖的《楚辞》轻轻搁在我膝头,油墨芬芳混着新割的麦香,在他掌纹里酿成琥珀色的河流。箱底静静躺着我的小学奖状。我的老父亲,这个不识字的男人,到底在某个星子低垂的夜晚,用目光抚过那些工整的铅字,如同摩挲着通往云端的绳梯。</p><p class="ql-block"> 父亲己去逝多年了,可晾书的姿势总让我想起庄稼种入泥土的虔诚。那些,对于他永远读不懂的墨字,像一封封未拆封的家书,在松木箱底等待代代相传的信使。在父亲去逝前,用手指蘸着米汤在炕席上比划写字,手指悬在空中划了整夜。父亲把那些未成形的笔画收进松木箱时,或许就认定了自己是文字的信差。他固执地相信经年晾晒能让纸页生出根须,终有一日穿透板结的黄土,在后辈的血脉里开出识字的花。雨季总带着霉味,父亲活着的时候,他把线装书摊在竹匾里,枯叶般的纸页便浮起朦胧的潮红,恍若父亲咳在宣纸上的血,我时常看见他俯身轻嗅发霉的书页,褶皱的眼睑像合拢的经卷,仿佛那些沉睡文字的横竖撇捺,正借着他的体温在暗处悄悄发芽。识字人总爱说"敬惜字纸",可真正把字当麦粒般捧在手心的,是那些被笔墨放逐的庄稼汉。父亲擦拭铜锁时格外小心,生怕碰碎了箱角凝固的晨霜。那是他起早贪黑时,从识字窗前偷来的一缕微光。前些年拆老屋梁柱,蛀空的木缝里掉出半本《声律启蒙》。那些被父亲反复晾晒的典故与平仄,终究化作白蚁腹中的沉香。可当我在退休后读书写文字时,总错觉纸页间游动着父亲的指纹,他的汗渍与老茧正隔着百年时光,轻轻托住每个摇摇欲坠的铅字。晒书人终成书中的一枚枯签。但每当我翻开典籍遇见生僻字,总能听见松木箱盖掀动的"吱呀"声,看见父亲站在文字的断崖边,为后来者举起永不熄灭的火把。</p> <p class="ql-block">  现在,老松木箱的铜锁扣已经松了,我也步入花甲之年。可我依然记得那时父亲总在谷雨前后开箱,搬出摞成小山的书册,一本本摊在竹匾里晒太阳。他的手指茧子厚得像树皮,翻页时却会翘起无名指和小指,仿佛在给纸页行一个笨拙的礼。不识字的男人跪在廊檐下,把那些发黄的毛边纸、泛蓝的油印本、卷边的线装书,当成刚出壳的雏鸟般小心侍弄。"书要晒过清明时雨,才不招蠹虫。"他说这话时,总把"蠹"念成"独"。后来我在《说文解字》里查到,蠹虫的图案竟真像持杵捣米的独臂人。那些年他晒过的《赤脚医生手册》《十万个为什么》,书页间夹着褪色的糖纸,大概是我幼年偷藏的。父亲定然发现了,却让这些甜蜜的标本在字句间安睡经年。今年清明开箱,樟脑香里忽然抖落几粒干瘪的瓜子。记起有年曝书突遇急雨,父亲立刻扯下蓝布衫裹住书堆,瓜子从口袋滚落也浑然不觉。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进笑纹里,他抱着淋湿的书,像抱着刚洗完澡怕着凉的婴儿。箱底压着本《现代汉语词典》,封皮被磨出毛边。父亲走后第七年,我在内页发现歪扭的铅笔字:"小重孙女认字用"。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认得几个字,最新那页停在"舐犊情深"的词条,纸面有圈淡淡的水渍晕开,像经年的泪,又像那年屋檐坠在他肩头的雨。</p><p class="ql-block"> 四月末的雀鸣里,谷雨节气刚过,我又把松木箱搬到院子里晾晒。阳光从老槐树的叶隙漏下来,在泛黄的书脊上碎成斑驳的银箔。父亲总说雨季的霉斑是书卷的泪痕,可如今书页上蜿蜒的褐迹,却再等不到那双带着老茧的手来抚平。那些年父亲晾书像是举办某种庄重的仪式。拂晓时分他总要推开我的房门,带着晨露的凉意唤我搬书。八仙桌、石板地、葡萄架下铺满报纸,线装书在晨风里掀起薄脆的扉页,发出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父亲蹲在青砖地上,用干净软布毛巾擦拭《昭明文选》的云纹函套,动作轻缓得仿佛触碰初生婴儿的胎发。阁楼上的松木箱永远氤氲着香味,父亲把晒好的书按经史子集排列,每放回一册便用牛皮纸包好,系上墨绿色的绸带。我总笑他迂腐,直到那年暴雨夜屋顶渗水,他光着脚冲上阁楼抢救藏书,油纸伞下护着《杜工部集》的模样,竟比护着襁褓中的孙子还要紧张。如今书箱的铜锁生了绿锈。前些年收拾遗物发现父亲在《陶庵梦忆》扉页让别人用朱砂笔写:"丙申年谷雨,儿子初读此书"。雨水漫过窗台时,那些他生前精心包裹的典籍中,终究还是洇出了霉斑,像迟到的泪水,在寂静的深夜里无声的晕染着。晨光渐斜,槐叶的影子爬上《容斋随笔》的书脊。恍惚间又见父亲立在葡萄架下,食指蘸着茶水在石桌上学习摹写碑帖。那双无形的手,还在执着地拂去时光的尘埃。</p><p class="ql-block"> 风掠过晾晒的诗集书刋,泛潮的纸页竟也轻轻翻动起来,谷雨后的阳光最懂书页的肌理。父亲生前总是在此时将松木箱里的线装书搬到院子里,一本本摊在竹匾上。他的手势像是在轻轻抚触婴儿的脸,粗粝的指尖总要在泛黄的宣纸上多停留片刻,仿佛这样就能把油墨汁的温度捂进纸背。他不识字,那些竖排的蝇头小楷,在他眼里是游动的蝌蚪。但每到晾晒时节,这个老农就会变成最虔诚的守书人。竹匾里的书脊要顺着日影转向,起风时要立即罩上纱笼,连麻雀的喙尖都不许啄食半片纸屑。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挑着书箱逃难,宁愿丢了干粮也不肯舍弃箱子。瓦砾堆里救下的残卷,后来都成了我童年的星辰大海。前日,我再次整理遗物时,我在箱底摸到用油纸裹着的《声律启蒙》。书页之间夹着几粒干瘪的苍耳,刺球上还缠着几根花白的发。忽然明白他为何总爱摩挲书页那些他读不懂的平平仄仄里,藏着一个父亲最朴素的愿景。就像他把庄稼苗埋进春泥,把月光掺进谷仓,把所有对我们的期盼和未来都晒成了书页间的阳光。此刻檐角的风铃叮咚作响,风翻动晾晒的新书,油墨香混着陈年松木箱的气息涌上头来。恍惚看见我的老父亲蹲在竹匾旁,用长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拍打书脊。原来有些爱是不必读懂文字,就像大地不懂种子的语言,却永远记得如何拥抱破土的嫩芽。窗外的老槐树正在落叶,那些飘旋的黄叶多像父亲当年晒书时,从指缝漏下的细碎光阴。它们终将化作春泥,去滋养另一季的绿意葱茏。</p> <p class="ql-block">  此时,我又想起父亲总是在谷雨季后的第一个响晴天晾晒书籍,仿佛那是他生命中年复一年的神圣仪式。他粗糙的手掌摩挲过书脊的纹路,像抚触婴儿柔嫩的肌肤。那些泛黄的纸页在竹匾里次第摊开,像候鸟收拢的羽翼,在阳光下渐渐舒展翅膀。我至今还清晰记得他躬身整理书册的模样。光斑在蓝布衫上跳跃,汗珠顺着后颈滑进褪色的衣领里。他总把《本草纲目》摆在最向阳处,说古籍里住着怕潮的魂灵。其实父亲生在旧社会,幼年贫穷,斗大的字认不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便扛起犁耙走向荒野,从此文字成了田垄间永远够不着的稗草。但是,每逢腊月结霜的清晨,他总要往我书包里塞两枚温热的鸡蛋。书包带子总要调至最舒适的长度,课本边角总要抚得平平整整。这些动作里藏着某种隐秘的虔诚,仿佛,那些铅字是供奉在祠堂里的先祖牌位,碰不得、折不得、沾不得半点尘埃。今年整理松木书箱时,我在松木箱底摸到包着油纸的字典。扉页留着歪歪扭扭的铅笔印,那正是父亲偷偷临摹的"永"字八法。纸页间夹着几粒干枯的槐花,金箔似的暗香浮动。忽然明白他晒书时为何总要撒几粒樟脑丸,原来是要护着这些永远读不懂的方块字,护着那个在油灯下笨拙描红的夜晚。如今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晒书,阳光穿透宣纸的刹那,墨香里忽然蒸腾起谷雨时节的泥土气息。书页间沉睡的笔画在光瀑中苏醒化作千万只墨蝶,驮着某个不识字的庄稼汉对文字的敬畏,飞向更辽远的天空。那些父亲始终未能破译的密码,终究在我指尖流转成河。父亲不是读书人,却用半生光阴将文字栽种成林。当风掠过层层叠叠的册页,我听见漫山遍野的沙沙声,恍若春雨润物,又好似故人絮语。</p><p class="ql-block"> 松木箱开启时涌出的陈年墨香,总在谷雨后的雀鸣声里苏醒。父亲将谷雨前后称作"晒书天",说这时候的日头最懂纸张心事。他把线装书平铺在竹匾里,像农人晾晒谷粒般郑重,泛黄的书页在青石板上摊成一片片月亮。那些年我总趴在窗棂上看他劳作,褪色的衣装裤挽到膝盖,脊梁弯成老秤杆的弧度,食指蘸着唾沫星子将书角细细捋平。汗珠顺着皱纹纵横的脸滑下来,滴在《康熙字典》的绢面上,洇出小小的太阳。他虽不识字,却能用布满茧子的手辨认出虫蛀的痕迹,给每本书配不同药草。艾草驱蠹,茉莉添香,薄荷防潮,仿佛这些沉默的方块字是他亲手侍弄的庄稼。后来我在他枕下发现裹着绸布的字帖,粗粝的指腹将宣纸磨出毛边,铅笔描红的"人"字歪斜如初春的柳条。村里老人说他年轻时总蹲在村小窗下听念书声,兜里揣着烤红薯,给孩子们换识字课。那些笔画在他眼里该是游动的蝌蚪吧?可他还是固执地临摹,把横竖撇捺刻进掌纹,像老农把谷种按进春泥。前几年暴雨冲垮老屋时,我抢出松木箱里晒了半世纪的书,这种晾晒书籍也是一种传承。雨水在《楚辞》上晕开墨花,恍惚看见父亲佝偻着背为书册挡雨的模样。忽然懂得他为何总在春雨季把字典揣在胸口。那一叠不敢示人的字帖,那些深夜摩挲书脊的时光,原是一个睁眼瞎子对光明小心翼翼的朝圣。今晨摊开他晾晒留下的《声律启蒙》,惊觉夹页间的紫苏叶仍透着清香。风翻动书页的簌簌声里,忽然听见父亲当年晒书时哼的小调。那些他终其一生未能破解的密码,化作我笔尖流淌的月光;那些他虔诚供奉的文字,现在,正在重孙儿们稚嫩的诵读声里抽枝发芽。晒书台青苔又绿时,我终于明白父亲晒的从来不是书。他晾在烈日下的,是一个失学少年未锈的赤忱,是识字人看不见的经文,是比墨色更浓的守望。如今每当我翻开书卷,总有细碎光尘从纸页间升起,恍惚仍是那年盛夏,父亲把整个世界的星光,都晒进了我的瞳孔。</p> <p class="ql-block">  父亲一个不识字的守书人,擦拭每一本书脊的指纹是家族在星图上迁徙的轨迹,他数十年清扫尘埃,却让墨香在掌心长成一片热带雨林。当月光浸透发黄的纸页,所有未拆封的文字都化作候鸟,栖落在我的瞳孔深处。他晾晒守护了一辈子字句的脊梁,却从未掀开扉页的衣裳。每个褶皱都是未拆封的家书,在积尘的沉默里,变成通往星空的梯子。书籍的褶皱既是岁月痕迹,又是未启封的父爱。他的手掌读不懂墨痕,却抚平了千万页褶皱的时光。松木箱里沉睡的文字在他指间发芽,在潮湿雨季被晒成金黄的麦穗,在虫蛀岁月里熬成清苦的药香。那些他永远无法踏入的城池,正通过他龟裂的掌心,将星火递向更远的黎明。他粗粝手掌与脆弱纸页、沉默劳作与文明星火形成多重互文,用土地的厚重托起文化知识的轻盈,在代际传承中完成了对读书识字的重新定义。有些目光能穿透文字,直抵文明最本真的光芒。他从未读懂一个字,却让每个字在尘埃中生根。</p><p class="ql-block"> 月光在书脊上迁徙几十年,父亲始终是那个不会拆封的邮差。指纹浸透油墨的锈迹,每一册沉默都站成瞭望的灯塔。当我的瞳孔泛起铅字的潮汐,才惊觉那些他擦拭半生的灰尘,原来是古老星辰坠落的碎屑。父亲是一个不识字的守书人,在纸页的森林深处,为我们预埋了整片银河的翠绿。每一本书脊都是父亲未解开的密码,父亲用掌纹丈量文字的疆域。锈蚀的钥匙串在黎明前叮当,他擦拭封面如同抚摸婴儿的胎发,油墨在暮色里叹息时,总有个影子在松木书箱间游荡着,用“睁眼瞎”的虔诚朴素,收集所有尘埃低语的故事。当月光爬上借书卡的年轮,那些被指纹焐热的空白处,悄然长出比识字者更深的刻痕。这就是一个不识字的守书人,我的父亲生前的愿景。父亲用钥匙、掌纹、指纹等触觉符号替代了传统阅读,尘埃与月光成为另类读者,最终在书籍的沉默中,完成超越文字的精神传承。</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直到近几年,我才逐渐明白父亲虽然不识文字,却爱书、晾晒书的真正道理。因为他处的旧社会,人穷志短,没有学上,没有书念,才造成不识字,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丰富多彩,永远被人欺压,剥削。他懂得在这浩瀚的书海之中,每一本书都是一盏灯,照亮着人类智慧的征途。它们不仅仅是纸张与墨迹的组合,更是思想的火花、情感的桥梁、灵魂的滋养。每一本书都是一个故事,每一次阅读都是一场旅行。他不能也不想让自己的子女也当睁眼瞎,就是穷的吃上饭、穿不暖衣,拔锅卖铁,也要自己的子女读书,做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社会主义新人。当季节的风铃在时光的枝头摇曳,岁月如沙漏般悄然滑落,有一种香气始终萦绕在我的心间,那便是书香。书香它无形无状,这香气不似花儿的艳丽芬芳,也不似美酒的浓烈醇厚,却能在人们的心灵深处绽放出最真挚的情感,它如同历史的见证者,沉淀着岁月的痕迹。忆起儿时,家中藏书不多,但每一本都犹如珍宝。每逢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泛黄的书页上。我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香便悄然弥漫,仿佛带我穿越古今,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我沉醉在《红楼梦》的繁华与落败中,感叹着宝黛之间的情深缘浅;我漫步在《西游记》的奇幻世界里,惊叹于唐僧师徒的坚韧与智慧。书页翻动间,那淡淡的墨香便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流入我的心田,滋润着我干涸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开始更多地接触各方面书籍,从诗词歌赋到经史子集,从散文小说到哲学巨著。每一本书都像是一位智者,诉说着不同的人生与智慧。书香中,我领略了古今中外的智慧与风采。每一本书都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那里,我见识到了不同人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学会了从不同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也更加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书香中,我也体验了人生的起起落落。在书中,我常常遇到了中华民族中无数优秀的灵魂,他们或许经历了人生的磨难与坎坷,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坚韧与乐观。他们的故事让我深受启发,也让我更加明白人生的意义与价值。然而,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书似乎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电子产品的普及让人们更加依赖于屏幕,而忘却了纸质书籍带来的独特感受。人们似乎更加追求物质与娱乐,而忽略了精神的追求。然而,我却始终坚信,书香是心灵的食粮,它能让我在喧嚣的世界中找到一份宁静与安详。当我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时,那淡淡的墨香便如同一种魔幻力,让我忘却了世间的纷扰与喧嚣,只留下一颗纯净而宁静的心。也让我常常想起父亲,一个不识字的守书人。</p><p class="ql-block"> 读书是门槛最低的高贵。朱熹曾说:“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只要,必在于读。”所以在人生的道路上,阅读我从未停止。夜深人静时,我喜欢独坐一隅,手捧一本心爱的书籍。随着书页的翻动,那熟悉的香气再次袭来,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阳光和书香的午后。在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我和书的世界在缓缓流转。岁月匆匆,人生如梦。然而,在书的陪伴下,我得以在岁月的长河中留下深刻的印记。无论是青春的迷茫,还是成长的烦恼,都能在书中找到答案。阅读如同一盏明灯,照亮我前行的道路,让我在人生的旅途中不再迷茫。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让我不忘初心,坚守对书的热爱与追求。让我在书的世界里,感受那淡淡的墨香,品味人生的酸甜苦辣。这样我才真真懂的父亲,一个不识字的守书人的真实用意和情感。让书香永远陪伴着我,在岁月的长河中留下最珍贵的回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写于二0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延安家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