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闯关东

大语文

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大语文

音乐：故事里的事

光绪三十三年的雪粒子打在山海关城墙上，像无数把小刀子刮着我的脸。我攥紧怀里那张皱巴巴的地契，喉咙里腥甜得厉害——三天前，老家遭了蝗灾，爹把最后半袋麸子塞给我时，后颈的疥疮还在淌脓水。

一、爬犁惊魂

赶爬犁的老把头"嗞啦"一声拧开旱烟袋，铜锅子里的火星子溅在雪地上，像撒了把被踩灭的星星。他斜睨我一眼，黄板牙咬着烟袋杆儿直晃："小崽子，瞅你这细皮嫩肉的，能抗住北大荒的大烟泡？"他说话时，哈出的白气在胡子上结了冰溜子，活像挂了串水晶算盘。

我把镰刀往腰里紧了紧，刀把上缠着娘搓的麻线，还沾着老家灶台的烟火气。爬犁碾过一道冰棱子，猛地颠起来，我怀里的苞米饼子骨碌到车底。老把头突然勒住缰绳，喉咙里滚出破锣似的笑声："瞧瞧！这地界连地缝都张着嘴等食儿呢！"他弯下腰去捡饼子，后腰的破棉袄露出半截黑黢黢的脊梁，像块被冻裂的老树皮。

这时，远处林子里突然传来"嗷呜"一声怪叫，像破风箱在扯气。老把头猛地坐直，烟袋杆儿"当啷"掉在雪上："熊瞎子唠嗑呢！小子，瞅见那歪脖子树没？去年李老三就是在那树下头，被瞎子拍碎了脑壳，脑浆子冻成冰砣子，跟林子里的冰蘑似的......"他话没说完，我的后槽牙已经开始打颤，手心里的冷汗把镰刀柄泡得发软。

二、窝棚夜熬

地窨子的油灯如豆，在风缝里飘成鬼火似的青焰。张叔咳嗽得像在撕肺管子，每声都带着血沫子的腥气。我把冻硬的苞米面饼子掰成小块，泡在雪水里搅和，瞅着那糊糊像极了老家坟头的浆糊。"大栓子，别忙乎了......"张叔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瘦得只剩骨头，硌得我生疼，"你把我扔在雪窠子里吧，别拖累你......"

我猛地甩脱他的手，铁勺子"咣当"磕在铝盆上："扯啥犊子！"这是跟老把头学的粗话，说出口时却带着山东腔的硬倔。我摸出怀里的油纸包，里头是临出门前爹塞的半块灶糖，糖纸都被焐出油渍了。掰下指甲盖大一块放进张叔嘴里，他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看见老家热乎的煎饼卷大葱。

后半夜风雪骤起，窝棚顶的茅草"簌簌"往下掉。我缩在墙角，听着风在房檐外"呜呜"哭号，像有无数个屈死鬼在喊冤。怀里的桃核硌着心口，我摸出来对着油灯看，那"平安"二字被手汗浸得发乌，像娘脸上永远洗不掉的锅底灰。忽然想起离家那天，娘追着马车跑了二里地，边跑边喊："栓子，别忘了贴灶王爷爷！"此刻灶王爷的画像还在我棉袄夹层里，早被汗渍洇成了模糊的黄纸片。

三、狍子情缘

老黄第一次来地头时，蹄子上的血痂冻成了黑疙瘩，像块粘在腿上的蒺藜饼子。它瘸着腿啃苞米叶，耳朵耷拉得跟破蒲扇似的，见我走近，忽地抬起头，眼睛水汪汪的，比俺们村西头拴柱家那只挨了打的黑狗还可怜。

"你个败家玩意儿，不怕被狼叼了去？"我骂着，却把兜里的高粱饼子掰成碎渣。它凑过来时，鼻子里喷出的热气扑在我手背上，痒痒的像新娶的小媳妇呵气。突然想起小时候家里的老黄牛，每次喂它草料时，它总用舌头卷我的袖口，跟这狍子一个德行。

打那以后，老黄成了地头常客。我薅草时，它就卧在田垄上，尾巴扫着土坷垃，"扑棱扑棱"像俺娘纳鞋底的声音。有回我累得直不起腰，一屁股坐在垄沟里，它竟慢慢凑过来，把脑袋搁在我膝盖上。我摸着它背上的花斑，忽然觉得这荒山野岭的，竟比老家还亲切——老家的人都饿死了，可这畜生还活着，跟我一样，贱命一条。

四、老林劫波

进老林子那天，雪壳子埋到大腿根，每走一步都"咯吱咯吱"响，像有人在嚼碎冰棱子。我攥着镰刀，刀刃上结着薄霜，映得脸跟鬼似的青白。忽然想起老把头的话："林子有四忌——忌喊名，忌回头，忌踩白蘑，忌捡发亮的物件。"可眼下哪管得了这些，张叔的脸都黄得跟裱糊纸似的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脚下忽然一空，我猛地抓住棵歪脖子树，低头一瞅，冰缝里露出半截骨头，指节上还缠着褪色的红布条，像根烂透的糖葫芦签子。正发愣时，头顶传来"咔嚓"一声，抬头只见碗口粗的树枝上，蹲着只黑瞎子，跟座小山似的压得树枝直晃悠。它舔着爪子，舌头"吧嗒吧嗒"响，那声音像俺们村磨盘碾豆子。

"妈呀......"我本能想喊，却想起老把头说的"忌喊名"，赶紧把话咽回去，嗓子眼像塞了块冻硬的高粱饼子。熊瞎子忽然咧嘴，露出两排锯齿似的黄牙，那笑容比阎王爷还瘆人。我浑身筛糠似的往后退，后背撞上棵大松树，树皮刮得棉袄"刺啦"响。突然想起娘给的护身符，慌忙摸出来往嘴里塞，桃核的苦味儿混着冷汗，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那畜生跳下来时，大地都抖了三抖。它凑近我，腥臭味儿裹着热乎的哈气扑来，我憋着气往后倒，后脑勺磕在块尖石头上，疼得眼前直冒金星星。熊瞎子用爪子拨拉我的脸，指甲划过眼皮，凉丝丝的像插了根冰针。我死死咬住舌尖，尝到铁锈味，心想：这下真成了阎王爷的点心了......

五、土房暖炕

盖房那天，屯子里的老少都来帮工。王大姐扎着红头巾，在灶前烧开水，大铁锅里的蒸汽把她的脸熏得通红，像刚下树的沙果。"大栓子，你这房梁歪啦！"她举着水瓢喊，嗓门亮得能穿透云缝，"使点劲啊，别跟新媳妇似的扭扭捏捏！"大伙哄笑起来，我抹了把汗，故意把木夯砸得山响："你个巧嘴婆，再唠叨待会儿让你上房梁！"

房梁上架时，我把老黄的角用红布包了，系在中柱上。王大姐瞅见了，抿着嘴笑："哟，还挺讲究，这是要镇宅啊？"我梗着脖子说："咋？不行啊？"其实是想起爹说的："房梁挂兽角，邪祟不敢靠。"这角上还沾着我喂老黄时被蹭的汗渍，闻起来有股子苞米叶子的清苦。

入冬后，炕头烧得滚烫，王大姐送来一笸箩酸菜，白胖的酸菜帮子在缸里浮沉，像群扎猛子的小娃娃。她掀开锅盖时，热气"腾"地窜起来，把窗玻璃上的冰花熏化了一片，露出外头的雪地，白得晃眼。"尝尝，"她递来筷子，指尖沾着酸菜汤，"俺们关里人腌菜，就得搁把大粒盐，齁不死人算啥本事！"

我咬着酸菜，酸得眯眼，却瞅见她袖口露出的补丁——跟我娘补衣服的针脚一模一样，都是细密的小十字花。窗外的榆树在风里晃悠，枝桠上挂着的冰溜子"咔嚓"断了一根，掉在雪地上，像根被掰断的冰糖棍儿。我忽然想起那年在窝棚里，抱着冻僵的镰刀过夜的日子，如今炕席下的土坯里，还埋着当年从老家带来的那把土呢。

我摸出枕头底下的地契，纸边已经磨得发毛。窗外的榆树正抽新芽，嫩绿的叶子在风里抖啊抖，像极了那年火车窗外，北大荒第一场春雪融化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