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自己坟前(散文)

老土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段尘封在心里几十年的往事,是时候可以用文字把它叙述下来,给自己看,也给更多的人看。它终不应该只属于几个当事人,而应该属于从那个年代里过来的所有人。需要说明的是,出于某种考虑,请允许我用ZN这两个字母,代替文章中那个34岁女孩儿——一位女诗人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34年前的那个夏天,老家一位长我二十多岁的嫂子,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大雨中赶了几十里的夜路,来到县城,敲开了我的家门。那时,我刚刚就业,在医院办公室工作。嫂子连坐也不坐,就急切切地说,儿媳妇早产生了个女娃,才七个月大,没想到还真活了。我说,那应该恭喜嫂子呀!她说,儿媳妇这个是二胎,是偷着怀上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经她一说我才明白,村里的干部们听到了风声,追着赶着要见产妇和孩子。嫂子提前把女婴送到了外村的亲戚家,谎称孩子早产,生下来就死了。接着,她又急急地跑到我这儿来,说真是老天有眼,今夜下了雨,明天村干部要见死去的婴儿,兄弟你怎么着也得帮嫂子这个忙。她说现在医院里引产的人多,兄弟你在妇产科寻个死婴来,我连夜赶回去,埋在村西的地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的脸上,已分辨不清是雨还是泪。说实话,当时那样一个忙,对于我来说,确实不是多难的事儿。当晚,我就去了医院,找到妇产科值夜班的年轻护士,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她二话没说,随手在一个塑料桶里,就拎出了一具女婴的尸体,装进一个黑色的袋子里。现在想起来,那个袋子提在手里还是有些分量的,我提着出来,就递给了等在医院门口的嫂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雨一直下着,我目送嫂子骑上自行车,歪歪扭扭地消失在了雨夜的深处。而我走进家时,全身已被雨水淋透。恍惚间,仿佛自己就是那具被护士从桶里拎出来的婴儿,在灯光下散发着惨淡的光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些短暂的生命,还不曾看到人间的一丝丝光亮,还不曾感受到人间的一丝丝温暖,就停止了心跳,浸泡在了冰冷的桶里,然后又会像处理垃圾一样被无情地埋掉。同时埋下的,还有那些年轻的母亲们,此后无数个夜里被惊醒的恶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嫂子领着村里的干部们去了村西的地里,扒出了那具女婴,算是得到了验证。此后的这么多年,嫂子的家人,包括我,绝口没再提及此事。如果我不帮这个忙,嫂子家大概要承受一笔五六千元的罚款。那样一笔罚款,在当时完全可以让一个普通的家庭,彻底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其实又何止罚款,因为多要一个孩子,多少人被送进了小黑屋,房子被推倒,牲口被牵走。还有多少人,为了多要一个孩子,逃离了家乡,成了超生游击队的一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很长一段日子里,嫂子只要听说我回了老家,她总会过去,和我坐在一起唠唠家常,临走总是让我带上一些自家的米面之类,推又推不掉,就只好收下。再后来听说,他们托关系给孩子上了户口,有了户口,孩子才可以上学,有书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来有些不可思议,自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之后,我的脑子里就时不时地出现那个被换下来的女婴,想像着她的样子,无数次地猜测过她的命运走向。可是,直到34年后的这个清明节,回老家上坟,才在村子里第一次遇见她,就是文章开头提到的女诗人Z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ZN的父亲,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大。那天,在老家村口的桥头遇到他时,他的身边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穿着时尚,眉目清秀的女孩儿。他喊我一声叔后,回头对女孩儿说,ZN这是你庆军爷爷。女孩儿喊我爷爷时,我呆呆地愣了一下,这是谁啊。能喊你爷爷的,还能是谁啊,闺女叫ZN,叔你不知道,闺女已经在济南工作快十年啦,今天回来,是给她奶奶上坟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时光真是弄人,经他这一说,我才恍惚间记起,他的父母——我的那位哥哥和嫂子相继离开人世,已经快二十年了。算来,他们去世时也不过六十多岁的样子吧,真的让人有种针尖扎心尖的疼。他们为了那个家和儿孙们,地里家里地操持劳累了一辈子,哪里享过什么福,他们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这个小小的县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侄子说,ZN这孩子打小就机灵懂事儿,她奶奶去世后,我就把那些事情前前后后的真相跟她说了。ZN也很争气,在学习上特别上进,后来就考上了大学,留在了省城工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ZN笑盈盈地走到我身边,爷爷我爸说过你还是作家啊。说着,她就要了我的电话,加上了我的微信。ZN现居济南,已是一家杂志社的资深编辑,平时喜欢写诗,还发表了不少的作品。这让我对ZN这个孙子辈的女孩儿,有了一种重新认识的冲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着ZN,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想起多年前写过的一篇散文——《生命和树》——文章写的是医院里的几棵杨树。在那几株普通的杨树下面,埋下了那些尚未发育成熟,就提早结束了生命的婴儿,也因此,那几棵树长势旺盛,远远高过了周围的树木,盖过了四层楼高的医院办公大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也是一种生命的延续吗?与替代ZN的婴儿不同,他们集体供养着大地上的树木。生命与树,就以这样一种方式,连结在了一起。生命的守望有千百种形式,可惜,却没有谁会每年去到那个老医院的院子里,像后来的ZN一样,站在坟前,与另外一个自己对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几天前开车路过老医院,看到那里正在拆迁,这心里就一沉,那里不知道将来会开发成什么样子。楼房要推了,树也要砍了伐了,而地底下那些幼小的灵魂,是否会得到妥贴的安放,是否会重新获得一丝丝安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毕竟不是太久远,我偶尔还会听到一些人在闲谈中,提到那个“无羊年”。那一年出生的孩子属羊,“无羊年”的意思,不用解释,大家也都明白。而ZN是一个例外,她是一只侥幸逃脱的“小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没有34年前的那一场夜雨,如果村里的干部中有一人坚持,冒雨也要查看死去的婴儿,如果嫂子想不到县城医院里还有我这样一个弟弟,如果妇产科值夜班的护士不愿意给我那个面子,众多如果中的一个如果真的存在了,整个事情的结局就完全不一样了。甚至,如果ZN的妈妈没有早产,如果她怀孕的消息,被村里的干部们提前知道了,ZN的命运,也许与医院水桶中那些被引下来的婴儿,没有什么区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生活没有如果,ZN就是那只侥幸逃脱的“小羊”,她现在在省城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往后能不能成为响彻中国诗坛的大诗人,同样,生活也不能预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前几天,ZN父亲电话里跟我说,他想不明白,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三十多岁了,也不谈个恋爱找个对象,真是愁煞个人。他说,叔你和ZN有共同的爱好,她也愿意和你说话,你看能不能帮我劝劝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所谓生活,大概只有生才能活下去吧,不生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想一想当年ZN的奶奶,以及和她奶奶一样的许多人,那种对于生的极度渴望,哪怕活着再难,也要多生几个孩子,在他们看来,孩子就是活下去的希望。也为此,一些人操劳一生,自己却早早地走到了终点。而这,又恰恰表现出了生命的坚韧与不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果让我回到30年前,我大概也会义无反顾地偷生几个孩子吧。当然,这是我现在的想法,当年的我那么守规矩,那么听话,不然,我也一定不止一个孩子。如今的年轻人完全不一样了,他们有着自己的活法。就像ZN,她不恋爱不结婚,却用自己的生命,生出了一片诗歌的林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劝说是徒劳的吧,有些道理,只有自己从心底认识上去了,才会真正的有所改变。当然,当年的“狸猫换太子”,我依然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如果真的错了,那就让我一个人承担起这一切吧。而想起当年那个早产的小女婴,如今活生生脱出来一位女诗人的ZN,这心里多少还是生出了几分自豪,和几分慰籍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果我现在20岁30岁的话,会不会考虑结婚,考虑要个孩子,说实话,我还真有点说不清楚。如今是一个多元的时代,无论人们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应该给予足够的尊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北宋真宗时的“狸猫换太子”,只是后来人们一点点演化出来的传说故事,并非真实的历史。就像现在的非虚构写作,非虚构写作终还是要虚构的,因为它是艺术。我们的生活,不能没有诗,虚构不是虚伪,好的艺术作品可以直达人们的内心,直击人们的灵魂,也会让寻常的日子有了韵味与质感,让人们在绝望与痛苦中,看到光明与希望,从而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就像一位作家说的,当你消沉无助时,就抬头眺望远方,仰望星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少了什么都可以,但不能少了面对生活的勇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另外一位作家朋友,给我讲述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年,臧亦蘧在国内文化与文学界已名声大噪时,身为他同族侄子的臧克家,却因不具备相应学历,无法被青岛大学录取。得知消息的臧亦蘧,竟然将自己中国大学预科毕业文凭借给了他,让臧克家顶替自己上了青岛大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在想,如果没有那次的冒名顶替,有没有后来闻名于世的大诗人臧克家,真的是很难说了。臧亦蘧先于臧克家辞世,后人遵照臧克家的遗嘱,在他去世后,与臧亦蘧合葬在了一起。大诗人就是大诗人,连自己的死亡都安排得这么有诗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无法考证,当年的臧克家是否曾经站在臧亦蘧的坟前,与地下的另外一个自己对话。他们的灵魂是如此的契合,彼此欣赏,又彼此成就,他们是超越了辈份的知己与好友。后来的臧克家又确实代替臧亦蘧,抵达到了诗歌的顶峰——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是啊,有些人他还活着,但他在人们的心里早就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以前,常听人发出感叹,我已经是土埋半截的人了!现在想一想,这话还真有些道理,人过了中年,半个身子就已经入到土里了。人和树也大体是一样的,一半在土里,另一半在风中。每一个人,都有另外一个被埋葬了的自己。而每一个生命,也都可以与另外一个逝去的自己对话,不信你就试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ZN在微信上跟我说,在她爷爷奶奶坟头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坟头,爷爷您应该是知道的,那里埋着一个女婴,是当年我奶奶埋下的另一个我。我每年回去给爷爷奶奶上坟,都会留出几分钟的时间,站在那里,默默地守上一会儿,因为那是另一个Z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注视着手机与ZN的微信对话框,心里蓦地一沉,眼睛也模糊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ZN是她笔名的第一个字母,我之所以这样做,是觉得大家没必要一定知道她是谁。而且,包括她是早产儿在内的那些特殊经历,也许除了我和她的父母之外,是她深埋心底的一个永远的隐私。人们应该记下的,是在这个世间,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让无数人都刻骨疼痛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后,请让我引用ZN朋友圈中的一首短诗,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吧——《站在自己坟前》——站在自己坟前,站成/一株葳蕤的蒲公英/小小坟包/是一面镜子,内与外/都隐藏着一张婴儿的脸庞/你,为我隐名埋姓/我,代你游历人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right;">2025年4月21日</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土,本名王庆军,祖籍山东东阿,60年代末,出生于黑龙江省。现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作家三十三届高研班学员,《散文选刊*下旬刊》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草木之香》《赶往乡村的集市》《我的岛》三部,有作品获《人民文学》征文优秀奖,《海外文摘》《散文选刊*下半月》杂志2024年度散文二等奖,山东省散文学会主题征文二等奖,作品见《山东文学》《映像》《都市》《时代文学》《火花》《海外文摘》《散文选刊*原创版》《中国铁路文学》《黄河文学》《漳河文学》《聊城文艺》《鲁西诗人》《东昌府文艺》《当代散文》《大众日报》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