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大姑和大姑父

旺旺毛毛

四月六日早晨，一打开手机就看到小妹发的大姑凌晨离世的消息。尽管之前大姑已病危几次，我们心里已有准备，但得到这确切的不幸消息时，我的心仍“咯噔”一下，像被人猛扯了一把，疼痛下沉，悲痛潮涌。难过中，关于大姑和大姑父的记忆如同电影般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

小时候，我们都爱去大姑家。大姑家离娘家五里左右，可我们去了就爱住下不回。时间长了要么家里人来接，要么大姑加哄带劝，否则都还不愿回。长大后我们回忆起小时在大姑家当娘家常驻代表的趣事时，有人问：是不是因为那时大姑家没有公婆的缘故，我们才有恃无恐地久住不回？其实不然，关键是我们经不住大姑全家人的热诚挽留。善良忠厚的大姑父总是很慈爱地笑眯眯地跟我们说话，吃饭时温言细语叫我们：“尕尕，赶紧吃饭来，看你大姑娘做的这饭香嘛！”大姑父和大姑从不嫌我们吵闹，我们在大姑家无拘无束。我们挤在大姑父河边的庵房看瓜是最有趣的事；帮表姐弟们与邻家孩子们吵嘴，我们总是战无不胜……记得过年时，几大家人相约去大姑家拜年，大队人马成了大姑家左邻右舍女人孩子们守看的热闹风景，听着邻居们羡慕地说：“看人家五妈娘家的人把五妈好嘛！”“五婶娘家势重呀！”大姑家人都一脸自豪，全然忘了一家人忙忙碌碌招待我们的辛苦。正是大姑一家人的待人热诚善良，交往中使人如沐春风如享暖阳，所以，邻里亲友、远亲旧故时常不怕叨扰去大姑家游门做客。

大姑父和大姑毕生勤劳，尤其大姑父，对黄土地有深厚的感情，觉得土地对他最忠诚，对他付出的汗水最能施以厚报。大姑父年过八十岁时，仍然在地里劳作，在红山头畔的渭河边开垦了大片荒地，种植的粮食产量惊人，种的大葱长得又粗又长，令人惊叹。大姑父对他养的牛马驴等牲口也是爱护有加，从不把它们仅当牲口，而是当做帮自己干活出力的忠诚伙伴，对它们精心照料。干完活回家后先给牲口洗刷身体，添水加料，让牲口吃饱喝足后在冬暖夏凉的圈里舒舒服服歇息。农闲有空了就牵着牲口去放牧，让牲口悠闲地吃鲜嫩多汁的青草，回家时还要割一大背篼。直到临九十岁时，在子女们的强烈劝阻下，大姑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最热恋的土地，放下农活。

大姑家的孩子们都继承了大姑和大姑父的勤劳美德。大表姐曾说，她把父母的其它本事没学会，但她把父母的勤劳特点学到了，她种的庄稼不输老父亲的。有一年，她种的麦子长势特别好，等到麦黄收割时，生怕灾害性天气，就想赶紧收割。有天下午她早早下地割麦去时，叮嘱老公傍晚帮着拉麦子。大表姐等到天黑了还不见人来拉，就边割边等。她乘着月明天凉，割到天麻麻亮时，邻居家的人下地割麦，老远看到地里人影晃动，以为有贼偷割忙喊叫，大表姐应答一声后，才惊奇地知道大表姐昼夜不歇地割麦。大表姐割完回家，看到姐夫还没起床，气得叫骂，催促赶紧去拉麦子。大姐夫气得说：“你只会像你的先人一样勤快！”大表姐掷地有声地回怼：“我像我的先人一样勤快，我的娃就不会挨饿！”大姐夫一听二话不说赶紧走了。大表姐这句话这么有震慑力是有来头的。五八年到六零年举国困难期，有多少人被生生饿死，而大姑家却靠着大姑父和大姑的勤劳节俭，家有存粮。他们常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烙馍擀面存吃喝，一家人没饿肚子，平安度过了灾荒饥馑。

也正是靠大姑父和大姑的勤俭，家有存粮，大姑的一碗臊子面满足了五八年病逝前的大爷爷的一个心愿。大爷爷解放前曾上过军校，在国民党军队任职，驻守平凉等地。大爷爷自幼到戎马生涯，也是享过排场见过世面的，可五八年临终前想吃一碗臊子面，在闹大饥荒的三年自然灾害期，这点小小愿望家里都难满足。大姑得知后，偷偷给大爷爷擀好面，拿出仅存的一点肉臊子，连忙赶到大爷爷家，给大爷爷做了臊子面。大爷爷吃了心满意足地说：“没想到临了大侄女做的臊子面让我吃香了！”没隔两天，大爷爷病逝。大姑晚年回忆起这件往事还难过地说：“我的大大一辈子见过的啥世面享过的啥福！临终吃了我做的一碗臊子面就觉得心满意足。你们不知道那时候人都困难成啥样子了！我的大大多可怜啊！”说着说着还泪流满面。

也正是靠大姑父和大姑的勤俭，家有存粮，大姑解了六零年曾祖母去世时爷爷奶奶的燃眉之急。六零年冬天，我们的曾祖母去世时天寒地冻，爷爷奶奶担心挨饿受冻已久的庄里人没吃的，力气不足，恐怕连坟墓都不能按时挖开。正在焦急担心时，大姑头巾里裹着几个大锅贴饼来了。爷爷奶奶的燃眉之急顿解，赶紧打发可靠人把馍送到坟地，打坟的人吃饱喝足，一口气把坟墓挖开打好了，祖母得以顺利安葬。

大姑和大姑父是很有孝心的人。大姑嫁到姑父家后，对早年守寡的婆婆侍奉尽心尽力，仔细周到。大家庭掌柜的安排活计时问老太太想留谁伺候她，老太太总说把老五媳妇（大姑）留下，因为聪明贤惠的大姑伺候婆婆最是可心。婆婆大便干结拉不出痛苦难耐时，只有大姑不嫌脏不嫌累，小心翼翼地用手指一点一点抠出来，把全身擦洗得干干净净。大姑伺候时还让老人吃得可口，睡得舒心。大姑和大姑父的孝心令老人感动，临终前叮嘱把她住过的大东房分给大姑一家。其他兄弟妯娌心有不服，但老太太说：“你们再有哪个伺候我能像老五媳妇？”一句话便让大家都闭口不言了。

还记得大姑父种西瓜时最先成熟的，大姑父总会摘了用大背篼背来让爷爷奶奶先尝鲜。爷爷把大姑父送来的大西瓜放在小饭桌上一刀切开，一股浓郁香甜的清爽气扑面而来，看着那绿皮红瓤黑子的大西瓜，我们口水直流。爷爷给我们分好西瓜开吃，一口咬下去，那沙瓤西瓜蜜甜多汁。直到现在，再也没吃到过像大姑父种的那么香甜的西瓜。大姑父种的韭菜头刀割来，大姑蒸腊肉韭菜包子。大姑一溜烟加走带跑几里地，给爷爷奶奶送来时竟还是热的。奶奶给我们每人分一个尝吃，我端详手掌里的大包子：雪白的面皮包捏的褶子棱角分明，馅里韭菜碧绿，腊肉丁红润，吃一口满嘴都香。小时候吃的大姑的腊肉韭菜包子是记忆中最香的包子。

奶奶在世时，大姑定期会来给奶奶洗头洗脚剪指甲。奶奶那双裹过的小脚挺难修剪，但大姑拿她那把专用小剪刀，一双巧手总会给奶奶修剪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奶奶生病住院时，大姑向队里请假一直陪床伺候，出院后，母亲和大姑昼夜分工照管奶奶。大姑白天要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放工了临天黑又赶来照顾陪伴奶奶，天麻亮起床给奶奶洗漱干净后，又匆匆忙忙赶着去下地干活。有天母亲让我把大姑送出门去，站在大门口，看着大姑一脸的疲惫困倦，碎头发凌乱地飘在额头，望着拖着瘦弱的身体，迈着匆忙的脚步远去的大姑背影，我真切心疼大姑，疑惑大姑那瘦弱的身体里哪来的那股坚韧劲。大姑就这样一直坚持不懈，伺候奶奶到去世。可大姑还觉得她对奶奶的孝心不够，丧事中、纸节时哭得悲痛欲绝。

大姑和大姑父不仅孝老，还很爱幼。大姑是长女，她对自己的弟妹关爱有加，有长姐如母的风范。出嫁前，大姑就极尽所能帮父母料理家务，每天早早起床给上学的弟弟做早饭，照顾两个妹妹。出嫁不久，在五个兄弟妯娌同处一家的大家庭中，大姑受了委屈在娘家哭诉，大姑唯一的弟弟听说后气愤不已，拿起铁锨就要去给大姑讨公道。大姑看见急忙一把死死拽住不让去，急切劝阻说：“人家弟兄五个，咱家就你一个，你打不过人家会吃大亏的。”在大姑的哭求中，在爷爷奶奶的威吓劝导下，弟弟罢休，但从此大姑回娘家只报喜不报忧，让娘家人放心安心，自己独自承受艰难委屈，学会积极化解矛盾，夹缝中求生存。

在过去的年代，大姑和大姑父拉扯四女二男六个孩子也很不易。孩子小时候，为了能让孩子们吃饱穿暖治好病，大姑和大姑父操心费神。孩子长大成家后，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大姑和大姑父牵挂这个操心那个，尽力帮忙扶助。就连身边的侄甥辈他们都没少记挂。大姐的婆婆去世，年老的大姑虽不能亲自上阵了，却立马让自己的女儿女婿儿子媳妇都去给大姐家帮忙，说大姐夫是独苗人单力薄，正需要亲戚们帮忙。这般雪中送炭，让大姐一家危难时刻充分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和力量。大姑和大姑父及其孩子们给里出外进的多少亲友给予了无私的关爱帮助啊！

大姑和大姑父出生在旧时代，从没上过一天学堂。在重男轻女的封建家庭中，大姑只能专攻针线茶饭等女工女红，只让她懂得三从四德。而聪慧而又心灵手巧的大姑学一样专一样，针线茶饭样样精通。刚结婚第一年看到大姑父家逢年过节吃的白煮肉，心有诧异却默不作声，后来慢慢推介娘家的吃法，第二年在妯娌们的怂恿和婆婆的许可下，大姑大胆上手，改切剔剁，蒸煮煎炸，扣碗装盘。婆婆看着繁琐的工序，疑惑不解，但大姑一小碗清汤汆刀尖丸子，撒上葱花端上桌，配一个煊软的花卷，婆婆吃完，用手抹了一把嘴，心满意足地说：“人家的这还真格香啊！”从此，逢年过节大姑一展厨艺，大姑父家吃的有模有样，精致可口；平常日子的粗茶淡饭也在大姑的精烹细做下变得有滋有味。我们长大后常为大姑惋惜，觉得她也生不逢时，如果换在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以大姑的高智商高情商，大姑肯定比我们的出息和前途大多了。可惜不识字的大姑和大姑父一生被拘囿于狭小的家庭环境中，连普通话都不能全听懂，听看广播电视也不能全明白，这局限了他们的生活圈，自身的聪明才智也未能得到充分发挥利用。好在他们在儿女中培养出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并成了大学教授，还培养出了众亲友中的第一个博士，后成为医学专家。这不仅光耀门楣，也让大姑和大姑父深感欣慰。

大姑和大姑父的婚姻生活近八十年，是名符其实的钻石婚。大姑曾讲她刚结婚第一年回娘家拜年时，看到自己的两个姑姑和其她堂姐妹都找的名门望族女婿，个个人高马大，头戴礼帽，身穿长衫，仪表堂堂，而给她找的大姑父身材矮小，头戴瓜皮帽，身穿短衣裳。相形见绌的大姑偷偷躲起来抹眼泪。爷爷奶奶忙安慰大姑，说大姑父人品好，老实勤快，跟着大姑父能踏踏实实过日子。我们的父亲也曾评价大姑父是除了个子矮一点再没缺点。事实证明大姑和大姑父俩口子一生风雨同舟共患难，相濡以沫见真情。忠厚老实且勤劳能干的大姑父和聪明伶俐又温柔贤惠的大姑的婚姻生活成为一众亲友中最为和谐长久的。记得有次我们去大姑家拜年，只听大姑温柔地对大姑父说：“老汉，你赶紧给咱们把炕烧热，炉子里的火架大，不是娃们冷呢。我给咱们赶紧到厨房做饭去。”大姑父轻声细语地说：“那我一阵阵就给咱们烧热了。”边说边立刻行动。一会儿功夫，大姑装好了大铜锅子，大姑父立马提到廊檐下放上木炭烧锅子。锅子烧开了，大姑父亲自端上桌，招呼大家开吃时，大姑炒的拿手菜又纷纷端来。一大桌丰盛可口的饭菜丝毫不逊色于大饭店的手艺。大姑和大姑父尽劝大家多吃，给这个夹菜，给那个递花卷，忙得自己顾不上吃一口。看着大姑和大姑父默契和谐的样子，直觉大姑和大姑父几十年的婚姻，过成了我们最向往的婚姻生活状态。

我们的大姑和大姑父是中国农民最优秀的代表之一，他们身上高度集中了中国农民的善良淳朴、忠厚老实、勤劳节俭、尊老爱幼等传统美德。在他们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下，子女们都秉承了大姑和大姑父的美德，传承着良好家风。而今大姑父和大姑先后离我们而去，但我们总觉得他们不曾远离，只是去和我们的其他离世亲人们团聚去了。他们只是换了一个维度空间，在天堂里依然默默关注着我们，守护着我们。愿大姑和大姑父安息！愿所有远去的亲人们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