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原》第十七章(第二稿原创)

北山翁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公元一九六九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晴空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胜利召开了。毛泽东同志再次当选为党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林彪当选为党中央副主席,刘少奇则被大会定为"叛徒、内奸、工贼",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永远开除出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毛泽东坚信: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他在中苏两党关系彻底决裂后,思考着同西方列强关系正常化的问题,希望在大国博弈中能够联美抗苏,当然也希望近早结束文化大革命,开启社会主义建设的新篇章。他颇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呀,关于设不设国家主席的问题,党內又出现新的矛盾——毛泽东为首的一方坚持不设国家主席,林彪为首的一方则坚持设国家主席,党内斗争越发的激烈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遥遥无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哈拉干吐村周围的岗地沙化严重完全不能耕种了,各生产队的耕地面积锐减,可是上边还按原来统计的耕地数收公粮、收农业税,一粒公粮不少,一分税款不少。老话说的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因为割资本主义尾巴,即使是庸官也卖不成红薯了。只要没有站错队,不管勤政与否,一律都赖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混日子。盘江县县社两级干部好像就专为征收公粮和农业税设置的,其它如种子、肥料、水利等等一概无人问津。老庄稼人被逼得没法也只好走广种薄收的路,到草甸子上去开垦荒地。庄稼人认命——种在人,收在天。不是么?去年哈拉干吐第一生产队雇大队拖拉机在二龙山脚下开十多垧荒地种麦子,忙活一六十三遭,你说怎样?平播的小麦被草欺得不到四成苗,那麦穗小的如同绿豆蝇大,洛大河一看傻眼了,干脆就别搭工收它了,搭点种子,买个教训吧。唉,老天爷都不睁眼睛,莽原人被他日鼓惨了,收成不好,自给不能自足,难以解决温飽。真他妈的瘸子屁股斜门,哈拉干吐的南甸子,不知道因为啥,狼狐獐狍野鸭野鸡和老𬷕都无影无踪了,也听不见蛤蟆叫唤了。它们没有人的羁绊,可以随意迁徙,去寻找消停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原先旱涝保收的哈拉干吐如今混到这种程度,人们只好想方设法要逃离这个鬼地方了。投亲靠友的先搬走了,无所投靠的只好考虑闺女往外嫁小子去招赘,之后再考虑举家搬迁的事。余下没招可想的,只能在哈拉干吐死糗下去。屯里的棒小伙没人愿意嫁了,姑娘们嫁汉的首选目标是城里的工人,其次是在役的军人。干部她们不考虑,因为干部有风险,不知道啥时候就挨斗了,要么进干校去长期改造,要么一杆子撸到底整到农村当农民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哈拉干吐的适令姑娘没有一个愿意过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所谓孩子老婆热炕头式的小日子了。娶不着媳妇的小伙子们憋得呜噜嚎疯,放弃当好庄稼把式的念头,琢磨着出去跑盲流子。来哈拉干吐插队的十名上海知青,吃完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便不声不响地撤退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中国共产党第九届全国代表大会的召开,在哈拉干吐这潭死水中没有激起些许微澜,甚至大多数人压根儿不知道有这回事。大队革委会班子处于半瘫痪状态,没人去务虚革命了。大队治保主任潘仁美离职不知去向了,大队妇女主任周雅芳上大学去了,杨一鸣尝到了野花香后,正千方百计跟闻大花一起物色周雅芳的替代品,大队副主任和大队会计眼睛只盯着自己分管的西村后屯,对哈拉干吐干脆来个回子不问猪的事。哈拉干吐大队从来不订报纸,领导们自然也没有看报的习惯。广播倒是天天响,可那吱吱哇哇的交流声早把人们收听广播的新鲜劲给整没了。即使坚持一惯收听广播的孟孙永泰,也只知道中央开了九大,对于具体内容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有小学生每天哼唱的那首关于九大的歌,才能说明哈拉干吐没有完全与外界隔离。孩子们从早到晚唱的新歌词是:"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激情迎九大,迎九大,我们欢呼,我们歌唱,歌唱我们心中的红太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一年,哈拉干吐出了很多怪事:第一桩是出奇的大旱。农谚说大旱不过五月十三,那一年的旱情直拖到六月。高粱苞米谷子黄豆啥都没种进去,只能等下场透雨种荞麦了。哈拉干吐东南街三口水井干了两口,你说旱的严重不严重?旱象使社员们看出来了,所谓人定胜天纯属扯犊子,还得靠老天爷吃饭,眼下跟老天爷造反,也造不出啥名堂。第二桩怪事是脚前脚后出了两个疯子。一个疯子是孟孙永泰的大女儿孟孙雅洁,就是当年中考作文得零分的傻丫头,她忽略了正面歌颂而对官僚主义予以善意的批评,呼吁应该给农民土地经营的自主权。落选后的她,本来想自学再次参加中考的,偏偏来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考试取消了,代之以推荐,她的梦想破灭了,于是她疯了——半夜三更的在院子里对着黑蒙蒙的夜空给繁星高声朗诵——Bixia,Cenuen|ⅰyⅰzhuke,qⅰeyiueiguoyi!Ⅹⅰmugongqⅰushi,Xⅰ-quyouyuyurong……CⅰwuzibuchnyuQⅰn,rimugongyongzhi,bingguoreshi,suibaxⅰrong……</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村子里有那么多的男女老少起夜出来撒尿,都听见了她的朗诵。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声震环宇,情真意切,听着悦耳动听感人肺腑,就是不知道说的是啥,一句没听懂,犹如鸭子听雷一般,过耳不留。纷纷猜测——莫非老天爷在警示这一方人什么东西?天机不可泄露,自然谁都听不懂,那得有道的世外高人才能参透内中的玄机。而更多的人则猜测是谁疯了,疯子的胡言乱语咱们自然听不明白,要是咱们能听明白,咱们不是也成了疯子?可是,谁家出了个疯女人呢?后街的人推断声音来自东南街,只有孟孙雅洁的同桌郁秦听出来是老同学的声音,她决定天亮以后去看望一下自己的老同学。东南街的人从声音的位置推断,可能是孟孙永泰的哪个姑娘?不能,人家姑娘笑不露齿从不高声讲话呢。那这么亮开嗓门说话的是闻大花?闻大花咋能说出这种谁都听不懂的话呀!奶奶的,女人想汉子也能想疯啊。有人就可怜闻大花,骂杨一鸣无情无义,光顾了种别人家地,撂荒了自己家的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孟孙永泰被女儿的朗诵惊醒了,一轱辘翻下炕,来不及披上他的夹袄,冲出屋子伸手捂住女儿的嘴巴把她拖进屋去,十分严肃地低声训斥女儿:"你疯啦——怎么可以高声朗诵谏逐客书呢?你这种举动人家会把你当成疯子,往后怎么嫁人?赶紧穿好衣裳,我把你送前屯你姑家躲几天吧,天放亮肯定就有人上门察看动静的。″唉,文化园地一切的一切都被说成是封、资、修的毒草,怎么可以不合时宜地诵读古典美文呢?孟孙永泰觉得,不迅速领女儿溜之大吉,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便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拽着女儿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拉荒直奔前屯。他劝女儿还是先嫁了吧,闺女大了,不可在家久留。闺女,你记着爹的话,找一个你能当家作主的人家嫁了,心里有理想,并为之潜心准备着,就总会有希望。这黑夜再漫长,终有天亮的时候。人啊,怕就怕在黑暗中养成惰性,到了白天还是黑夜里的活法,那可就一辈子没救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太阳刚一冒红,那个闪着光亮的红弧线,贼个拉的像古老六的禿头顶。古老六领着儿女们蹲在炕上围成一圈吃饭,没有炕席铺的土炕权为他们的炕桌,摆着半碗黄豆酱,还有一瓦盆子蘸酱菜:小葱小白菜小萝卜菜苣荬菜香菜臭菜婆婆丁。大𥻗子水饭有股淡淡的馊味,纯正的哈拉干吐老农家的寻常饭味——上一顿焖的肉头大𥻗子饭,剩下的用井拔凉水一泡,下顿再用凉水投一遍的水饭。古老六老婆没顾得吃饭,叼着烟袋就往孟孙永泰家去了。她完全不是出于同情和关心,纯粹要证实消息的真实性,然后好去东邻西舍散布她的独家新闻。她半夜蹲在院心里哗哗撒尿的时候,清清楚楚听见是孟孙雅洁在胡念八说什么"逼下陈闻立一猪克″,就以为这姑娘肯定得了癔症,所以便急怱怱地从村东头赶过来,要看看得癔症的人到底是个啥样子,是否还在胡念八说,是否全家人摁着给她灌狗屎汤子。在她的心目中,疯子应该是披头散发,光腚拉叉,胡言乱语,又哭又笑,六親不认,五马长枪的样子。她一进孟孙永泰的院子,恰好碰见孟孙永泰嘴里嚼着东西开门出来,便上前问到:他大哥,那啥,夜晚上雅洁睡毛愣了咋的?我听见她胡念八说呢,这不过来想问问呢。孟孙永泰紧忙咽下嚼的东西,陪着笑脸回到:谢谢六嬸子惦记,你怕是听错了,我们雅洁上她姑家好几天了,根本没在家。要不你进屋坐吧,我得去给贺大壮家帮工呢。古老六老婆便说:不是她就好,我就不进屋了,得赶紧回去喂喂猪,上贺大壮那看看咋盖砖房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古老六老婆走了,有些失落,还有点没过瘾。但是,她不能进人家屋里察看。因为她知道孟孙永泰是村里人公认的大哥,有身份呢。她心里想,我要开门进去显得不相信人家,那么雅洁真的不在家,我不就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她扭回头朝孟孙永泰那么一笑,厚唇上便淌出一串哈拉子,散发着浓郁的蛤蟆头旱烟的呛人味。别看她那是笑,可有点笑里藏刀的意蕴。孟孙永泰瞧着她的怪样子,摇了摇头,冲屋里大声说:洁她妈,哪天让秀把她姐接回来吧。这一句话,让古老六老婆彻底凉快了。她猛然想起自个的爷们儿也去郝美蓉家帮工,必须得跟去看着他点,别让那骚狐狸把我的老六给迷上。别看我家老六溜光的脑袋像牤牛卵子一样没有毛,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张嘴从嗓子眼儿能看到地的直肠子傻娘们儿,啥时候学会弯弯绕了呢?世道在变,人也会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古老六老婆东南街无事生非的瓢才按下,腰街夏三林惹事的瓢又浮起来了。这小子没等毕业分配就请假回来,要跟郁秦求婚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郁秦吃罢早饭要去安慰她的蜜友孟孙雅洁,刚走到大门口,就被来找她的夏三林给堵住了。郁秦怕被她爹发现,忙领着夏三林去了东边的官树趟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官树趟子有百米多长,三四十米宽,里面齐刷刷长着一排排碗口多粗的杨树,刚刚放叶,林地上遍布着枯黄的蒿草和新生的小拇指粗的杨树条。这里是哈拉干吐年轻人谈恋爱的地方,也是上了岁数的那些老情人幽会的地方。不分春夏秋冬,也不分白天黑夜,林子里总有人起腻。为啥?都图希林子里背人离家又近,完事各回各的家方便。二人在树林中选择了一块没有人迹的地方,各自倚着一棵树站定,谁都没有说话。夏三林的心脏在扑通扑通狂跳,欲火熊熊燃烧之下,努力克制自己不可轻举妄动,他在思考怎样向对方表明自己的心迹。郁秦己经没有初中生的那种单纯和冲动,她在思考怎样拒绝对方的追求。一个放电,另一个无动于衷,岂能成就好事?欲火中烧的夏三林终于忍不住先开口讲话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团火红的东西,双手捧着单腿跪在郁秦面前说:亲爱的秦,嫁给我吧!郁秦没有被对方的求爱所动,甚至都没有瞭一眼夏三林手里捧的那团火,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十分冷淡地说:起来说话,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天啊!书来信往苦恋五六年的一对恋人,在关键的时刻竟是如此结局,夏三林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接受的。他固执地跪在原地,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大男孩,泪流满面地说:这付红色的尼龙手套,是我从牙缝里省出钱来给你买的。它红得像怒放的玫瑰,虽然没有玫瑰花的浪漫,却更实用,更能代表我的心。我夏三林说话算数,从不食言,此生甘愿为你而生,为你而死。郁秦,我马上就毕业分配了,跟我走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郁秦站在原地一动没动,更没有看夏三林手捧的鲜红如火的尼龙手套。面容如灭绝师太一样冷冰冰地说:从前的事休再提起,权当玩过一场小孩过家家,当不得真。你我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只能各奔东西——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当你的火车司机扬眉吐气无忧无虑;我需担负家庭的重担,举家逃离哈拉干吐。所以我必须嫁一个能让我从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且举家随迁的人。这个人我找到了,是一个现役的边防军官,我们已经正式订婚,很快即将完婚。天涯何处无芳草,自有一个爱你的女孩在等待你去寻找。话已说清,就此别过。郁秦说罢自顾走去,快走出官树趟子了,又留下一句话:夏三林,祝你好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郁秦的绝情而去如同五雷轰顶,夏三林伤心欲绝,瘫倒在蒿草丛中。火红的尼龙手套,一只掉落蒿草间,另一只挂在蒿杆上,迎风招展,如同燃烧的火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夏三林醒来以后人已经疯了。浑身沾了草屑,裤子尿得精湿,裤腰带也找不到了,手提着裤子,露着鸡巴,无精打采地走出官树趟子,走向供销社,走向郁秦家,嘴里反复唤着郁秦、郁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孩子们跟在夏三林后面嗷嗷起哄,齐声呼唤"疯子″二字,有人捡土坷垃往他身上扔。在供销社蹲墙根儿的老人瞪着眼睛看他……夏三林被郁秦爹用板锹拍了两家伙,只好扭扭扭搭搭走了,任凭牛子在外面荡来荡去,口中唤的郁秦换成了电影歌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没羞没臊地在大街上边走边唱。他爹夏二神仙穿戴着道士的衣著,跟电影《林海雪原》里的定河道人一般无二,紧紧跟随着夏三林,哀求着:三儿呀,你醒来吧——,三儿呀,把裤子提上吧——。老头子哭天抹泪儿,捶胸顿足地责怪夏三林:儿呀,你咋这么完犊子呢?为一个女人整这样不值呀!好歹你也是个开火车的,想娶玉皇大帝的闺女,他不也得给你挑吗?你个死爹哭妈的犟种,你可要了爹的老命啊啊啊啊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夏三林被人们帮着送回家,又被人们帮他爹把他绑在屋里的柱子上。夏神仙给儿子系上裤子,开导儿子不能可着一棵树吊死……夏三林只顾念叨郁秦,喋喋不休,他爹妈的话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夏神仙急中生智,想学学胡屠户打范进,救救被血迷心窍的儿子。他撸胳膊挽袖子亮出自己的铁拳头,围着柱子转悠,要打儿子一个冷不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郝美共同体盖砖房啦!村里绝大多数人还没见过砖房啥样呢,谁不想看看热闹帮帮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乓,噼里啪啦……红色的鞭炮纸屑漫天飞舞,硝烟升腾弥漫于哈拉干吐上空,空气中便充满了炮仗药的那股又臭又香的味道。听那响动持续的时间,至少也是上千头的鞭放了两三挂。谁家办什么喜事,敢这么糟蹋钱呢?哈拉干吐的大小人芽都奔着放炮仗的地方涌去,小村庄居然也整出一把万人空巷的动静来,连村里的老寿星,年过八十的刘木匠和杨老板子公母俩都去看热闹了。妈妈耶,原来是郝美蓉家盖新房子!这娘们儿真能整景,不声不响地就把砖墙砌起来了,直到上梁了才给大伙一个动静。妈妈耶,这也忒能作妖了,居然是一溜四间的红砖房!我的妈呀,快瞅瞅前后占好的大窗户,都是双口的刷着天蓝油漆呢。刘木匠伸手一摸,油漆早就干了。凭着手感他竟然没有摸出来是什么木料,搁鼻子闻闻,油漆味中混着松脂的异香。啊,原来是松木的,可是比红松、仪气松都细发还软,这是啥松呢?他大声问。一个正在窗口上抹灰的陌生人告诉刘木匠说,这窗户和门都是美人松的。刘木匠犯糊涂了,寻常的杨柳榆倒也罢了,经我手的黄玻璃、楸子、椴木,贵重的楠木、樟木、红木我也摆弄过,可从来没听说过美人松呢。便问:美人松是个啥松啊?那个陌生的年轻人告诉他说:美人松也叫樟子松,是长在北山里的一种松。刘木匠大声问:是没有人烟的大兴安岭吗?他正感叹人能作妖呢,吕春生笑嘻嘻地过来招呼他说:刘爷爷,杨姑夫爷、杨姑奶奶,跟我到这边坐凳上看,咱小心点,别一会上梁碰着。把三个老寿星请到老屋门前的圆桌旁坐下,给他们倒上茶叮嘱说:三位老人家就在这看,抽烟喝茶别动地方,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我来请你们。说罢,吕春生直起腰来,冲着围观的众乡親来个圈揖说:谢谢乡亲们来捧场!希望来看热闹的妇女看好自家的孩子,千万不要进入施工现场,以防伤着碰着……话没等说完呢,突然被刚刚进院的田木匠接过去了,他说:一队的社员,不管牤子还是犍牛,来劳忙的快进来,别在外边傻站着卖呆。上房梁少人手哪中!大队木匠铺的两个木匠早就听说郝美蓉家盖砖房,列架子等着她家来请木匠呢,结果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家来请,还以为是缺东少西盖不成呢。哪成想人家不声不响地干上了,听见人家放那十响一咕咚的两挂长鞭才知道着忙,怕煮熟的鸭子飞了,田木匠于木匠慌忙背了工具兜子带上锛子,一溜小跑赶到郝美蓉的院子。二位都属于屯不错那伙的,自视比社员高贵,经常在社员面前装逼,还真是牛一下子,逼一下子,牛逼两下子呢,觉得没了他们二位臭鸡子儿,肯定做不了槽子糕。所以田木匠一进院子就抢了吕春生的话,对社员大了乎哧地吆五喝六下达命令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吕春生忙掏出来葡萄牌香烟请二位吸上,将二位领到三位老寿星坐的桌旁,请他们先坐下,说去请一个人来跟二位认识。二位木匠给老寿星作了揖坐下来,心里直纳闷:这吕春生不过是个拉帮套的,咋还鼻子眼儿插大葱跑这儿装象来了?莫不是明铺明盖喧宾夺主的干活?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蔫嘎的吕春生,竟然制服了俏麻子!心里便有了几分妒意,想一会儿好好难为他一下,让他当众丢人现眼一把。田木匠便冲着刘木匠说:春生这小子还挺能装逼呀!刘木匠怼他说:再能装怕是也装不过田于二位师傅。二位心里不愤儿,暗自骂了一句老棺材穰子,把头扭向一边,把后脑勺给了老刘木匠,还他一个高度的轻蔑,目光扫向热汽腾腾的厨房,闻着烀肉的香味,看着郝美蓉为首的一帮妇女叽叽叽喳喳——唠着、笑着、忙着煎炒烹炸。超前想着当座上宾好好喝一场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吕春生领着一个身穿胸前印着建筑二字劳动布工作服的,眼珠子透着匠人灵气的中年男子对田于二位木匠介绍说:这位是松山市元宝山铜矿基建工程队队长,有八级木工证书的王师傅。原来八脚踹不出一个屁的吕春生,居然用上杀人不见血的狠招。他继续说:上人字架的问题王师傅已经安排好了,人家用滑轮往上绞,说他们工程队的几个人就可以了。瞅瞅吧,人家下逐客令了。扭头对王师傅说:啥时候开始上人字架您现场指挥。直奔房后去的王师傅应了一声放心吧春生老弟,根本没正眼瞧田于二位木匠,人就走了。在哈拉干吐牛逼惯了的田于二位木匠,被人傻了一家伙,脸上的讪笑僵住了,就是再没羞没臊,也不好意思在这装大尾巴狼了,一付尴尬相拿上自己的家什起身就走,不得不用了一点阿Q的小技两撂下一句话——上赶着不是好买卖。人灰溜溜地走了。都不如一队的社员有眼立见,看人家有正规的施工队施工,根本用不着外人帮工,所以他们跟妇女小孩一样站在院墙外看热闹:看人家有条不紊地干活,看谷二炮、贺大壮、吕春生都穿着新衣裳眉飞色舞地在院子里阳蹦,看往日里门可罗雀的贺大壮家四周围了那么多的大人小孩,一脸的羡慕,看人家院里停着四轮拖拉机,又有铧犁又有耙,看人家那新房的窗户门,都刷过鲜亮的油漆,那扇包着铁皮的门一定是外屋地的门,钉着黄铜泡钉,中间还钉出一个大"福″字……把哈拉干吐的大小人芽呀,都馋出屁来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吕春生及时发现了孟孙永泰,高声叫着大姨夫,把他请了进来,交给大姨夫一个任务——陪客人!他又仔细在人群里寻找孟孙有金三兄弟,一个都没有来。唉——,跟我一样命不济,娶不上媳妇抬不起头,没脸见人㖠!感慨之余,吕春生越发敬重他心爱的女人郝美蓉,也越发思念他的老爹吕世济和重情重义的哥哥吕春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从打吕春生收到哥哥吕春望寄来的铁路提货单以后,他就天天晚上做梦,而且梦中常常跋山涉水或走在完全陌生的城镇街道上,常常走的又饥又渴又急又燥,晕头转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在这关键时刻,要么遇到他爹,要么遇见他哥,带着他离开悬崖峭壁,离开断壁残垣,离开江河湖汊,离开迷茫无路的森林,离开荒原泥淖,最终总是化险为夷、逢凶化吉,或一片光明,或路路顺达……有一次他竟然梦到一条曲曲弯弯的蟒蛇朝他爬来,他踡伏在灌木丛中连气都不敢出。那蛇伸出红红的芯子在他的脸上舔来舔去,痒痒的,凉瓦瓦的,倒觉得无比的惬意。享受惬意间那蛇竟盘住了他的脖子,顺势爬向脊梁爬向腰臀,他怕得不行,又无计可施,只能任其在体上爬行施虐,心里不住地祷念老天爷快来救命。祷念无济于事,老天爷有其职责所在,根本无暇顾及他的死活。那条得意忘形的蛇突发奇想——冷不丁的钻进他的肛门。啊——他惊恐万状,大声呼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醒来心有余悸,发现郝美蓉洁白如玉的一条粉腿压着他的下身,一条玉臂搂着他,像哄婴儿似的轻轻拍着他的肩,一朵白菡萏似的丰乳在他的脸上微微颤动,抚慰了梦中的惊惧。梦非真实的存在,却也能惊心动魄!其实,梦往往观照客观存在,只是观照的形态千奇百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晴空万里,白日当头,几朵白云如絮,不断变换着形态,若鸟若莲若羊,或者就如一簇大族一团团的棉絮,跟卷起的一堆堆雪一样的洁白,被辛勤幸福的妇女们,摘成一片片薄薄的棉胎铺在碧空中。吕世济带着老伴和八个儿子乘着三辆马车就要离开哈拉干吐了,三间干打垒房留给生产队抵债,箱箱柜柜锅碗瓢盆和几口大小不一的缸都留给了吕春生。他依依不舍地看着院子里的一切,多么希望能见吕春生最后一面啊。别人都坐上大门口的马车了,他还拄着柺棍站在房山头扒头眺影地朝郝美蓉家张望呢,心里埋怨吕春生这个狠心肠的犊子,真的跟自个的爹置气到底了。他把柺杖狠狠地往地上撴了两撴,一跺脚准备转身走的时候,看见儿子吕春生抱着两个孩子从树趟子里钻出来,跃过壕沟,奔向自己,老吕世济顾不得父道尊严急忙迎了上去,扔掉柺杖,一把抱住了儿子,生怕他突然离去,那满脸的皱纹如同菊花瓣绽放着灿烂的笑容,泪水沿着皱纹淌了下来。吕春生附在他爹耳边轻身说:她让我带上孩子来送爹,快看看你金枝儿孙女和钢珠孙子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莫名其妙!十个儿子哪个都没抱过的吕世济,咋就对隔代亲得那么异常?抱着金枝儿转了几圈,还把她高高地举过头顶戏耍,又跟小孙女额头相抵玩了一会牛顶架,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她,扒开小被子,朝包在里面的孙子钢珠看了几眼,确认极像吕春生,伸手点了点钢珠的小鼻子说:爷爷记住了钢珠孙子和金枝儿孙女。春生啊,爹对不起你,在你该娶妻成家的时候,没尽到当爹的责任。他颤微微地拄着拐杖走了,告诉儿子:屋里的东西都是留给你的,柜里的东西都是给你预备的结婚用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吕春生双腿跪下给爹磕了三个头。生离死别,此生恐怕再难相见,铁石心肠的吕春生,泪水洇湿了枕头,他心里对爹倾诉着:别嫌你二儿子不争气,我不过是在尽一个儿子该尽的大孝而已。儿子混出个人样时,一定去看望你老人家,给你领去一帮孙子孙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从睡梦中笑醒的吕春生回味着梦中的情景,感觉做梦很好。做梦能再现生活中的美好瞬间,做梦能让梦中人和做梦人有心灵的沟通,那是一种毫无遮掩的披肝沥胆的酣畅淋漓的沟通。现实生活中,受种种因素的影响是很难有这种真诚的出自本我的心灵沟通的。这种梦中的心灵沟通,能让人在瞬间得到尽可能的释放,达到身心的愉悦和满足,那是一种在现实生活中恐怕永远都无法体验到的愉悦和满足,只有在梦中才敢想敢说敢干得无拘无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郝美蓉合作共同体的砖房盖起来了,比大队工业的砖房还漂亮气派,人家那全是真材实料,非哈拉干吐人能比。别说他们没钱呀,就是有钱也没处买那些落叶松的板方材,那是要批件才能购买的。那些总爱拿跑破鞋说事并尽其所能孤立共同体的人,似乎觉出来郝美蓉合作共同体在过日子方面成了全村人的榜样。不对,应该是全公社的榜样。你想啊,全公社住这种起人字脊砖房的只有人家那么一户,公社倒是有一栋那样的红砖房,但不是给人住的,也不是公社机关的办公用房,那是给牲口住的。两匹苏联种马一曰重型一曰轻型,享受着高于幸福公社全民一等的优厚待遇。在史称新中国"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两匹马还享受着高于全国人民的优厚待遇——每日有豆粕、鸡蛋、胡萝卜可食。随着中苏两党关系破裂,那两匹马也下放到哈拉干吐前屯去了,不再享受高级别的特殊待遇。腾出来的马圈因为紧邻大道不适合改作公社干部的办公室,便成了幸福公社奋斗中学的教室。实事求是的讲,郝美蓉合作共同体住的砖房,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盘江县来说,无论质量还是人均占有面积,都是蝎子㞎㞎毒(独)一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郝美蓉合作共同体能盖上那么漂亮的新砖房,可以说吕春生居功至伟。自然,他成了共同体的实际统治者,成了共同体成员人人爱戴的领袖。这种角色的转换让吕春生意识到重大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必须带领共同体趟出一条致富的幸福路!为什会出现这种不同以往的想法呢?吕春生时常这样问自己,也时时刻刻在思考这一人生的大问题。他惊人地发现:人的这种人生观的巨大转变,不只缘于信念,也可以因为血浓于水的亲情而产生巨变,也可以因为受到尊重而产生巨变,或者这种巨变就产生于一个承诺。他于这种巨变中亢奋着,以至于夜不能寐,产生给哥哥写封信的念头。对!必须得给哥哥写封信!哥给我邮来房架子、板方材、成套的门窗、油毡纸塑料布,甚至洋钉扒锔子门窗拉手和窗钩,样样都替我想到了,临了还派来施工队给我把房子盖好,这是多大的恩情啊!我要不给哥回封信,那还叫人吗?于是他蹽供销社买回来纸笔墨水,趴在炕上开写了——尊敬的哥 不行撕了。一奶同胞的兄弟,这么称呼多外道!于是他又改称为"亲爱的哥″,感觉有点虚头巴脑,我亲了么,爱了么?从来没这么叫过,得了人家好处了就甜言蜜语叫亲爱的哥,是不有点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虚伪?小时候常叫的"哥″,从打他进城念书就没机会叫了。那年他回来,哥俩在官树趟子把话唠开了,才搂着哥的脖子叫声哥。多少年捞不着叫哥,兄弟情都疏远了。没想到哥能这么帮我,他还是那个打小处处让着我护着我的哥,还是跟我一被窝睡觉的亲哥!给个人哥写信,用不着花说柳说,小时候咋叫还咋叫!于是,他重新在另一张信纸上写了一个满出格的"哥″字。挠了半天脑袋,决定竹筒倒豆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还是把吕春生头一回写给哥的信抄录下来,别废话了。</span></p><p class="ql-block"> 哥:</p><p class="ql-block"> 庄稼人不会虚乎,我就开板造</p><p class="ql-block"> 了。谢谢哥对我的帮助,也代表共同</p><p class="ql-block"> 体的所有人谢谢哥,里边包括哥的</p><p class="ql-block"> 侄女金枝,侄子钢珠。爹走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我抱着两个孩子去送他,算是认祖</p><p class="ql-block"> 归宗了。看见孙女孙子,爹哭了。</p><p class="ql-block"> 爹在你跟前,你要抓紧给他生个孙</p><p class="ql-block"> 子哄他开心。老人家把这事看得比</p><p class="ql-block"> 命重要。</p><p class="ql-block"> 将心比心,我决定明年全种黄</p><p class="ql-block"> 豆,上秋收了一粒不留全给你们矿</p><p class="ql-block"> 上送去,算是共同体感恩报恩了。</p><p class="ql-block"> 今年我就学漏粉条子,往后我全</p><p class="ql-block"> 种土豆子,给你们送粉条子咋样?</p><p class="ql-block"> 对了,赶上冻的时候宰猪鸡鸭鹅给</p><p class="ql-block"> 你送去。如果你们改善职工生活需</p><p class="ql-block"> 要,我可以代替收购。</p><p class="ql-block"> 此致敬礼!</p><p class="ql-block"> 弟春生</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0年三月廿日</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各位看出来没有?这小子要走工农联合发展之路了。人啊,一旦取得认可,他的脑瓜也变得聪明,心胸也变得开阔,眼光也变得长远了。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写罢一封信,吕春生觉着比和大泥拖大坯还他妈的费力气,虽然有点累吧,可心里甜丝丝儿美滋滋儿的很舒坦。把那封信装到写好的信封里压到枕头底下,心里想着他爹他哥,还有\他那早就去世的娘,他娘就是生他时难产死的。他便想起小时候哥给他讲过的"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心想,怪不得爹不喜欢我呢,莫不是因为母亲生我难产而死,嫌我是个讨命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郝美蓉端了一盘酸菜芯和几个洗好的山杏,咳嗽一声进了吕春生和谷二炮住的西屋,让吕春生吃点酸的解解酒。吕春生翻身趴在被窝里,把那碟子往谷二炮身边推推,让他也吃。坐在炕头抽烟的谷二炮推辞说:还是你吃吧,我这几棵宝贝牙可怕倒掉喽。正好,美蓉也过来了,我有句话想跟你们俩说呢。这些日子我心里一直琢磨,这房子也盖完了,我想还回大队部住去。我呢,一天比一天老了,往后也帮不上啥忙了,就不待这给你们当累赘了。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郝美蓉不等谷二炮说完,忙抢着说:老谷二叔这说的是什么话呀?啊,砖房盖上了,你就走了,想让乡亲们指我脊梁骨,骂我卸磨杀驴咋的?你说,这么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又是热炕火墙土暖汽的,你偏去住大队的冷屋子,这不是傻透气了吗?这些年你没少捡过一筐粪,没少种过一垅地,你这整的是哪出呀?人都会老,老了就得赶出家门让死在外头吗?你要这么想,可把我们都当成无情无义的畜牲看了。春生,你说说他该不该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吕春生嚼着酸菜芯对谷二炮说:要我看老谷二叔是老太太尿罐挨呲儿没够,是木鱼脑袋短敲!咱们这些年忙忙活活靠的就是团结一心,才有了现在的好日子。骂人讲话了,瞎子走道这才哪到哪呀?好日子才搭头你要溜号,那可不中。真要到了那一天,你也不用怕,我们出头把你发送了就是。那狮王虎王到老了不中用了的时候,自动溜边了,趴到边界高处不吃不喝给兽群警戒到死。那是野兽,咱们是人,是人就得讲情义!我告诉你老谷二叔,往后你要再敢动歪心眼子,可别怪我往死里罚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谷二炮被二人训了一顿蔫蔫了,讪笑着说:得,都别剋了,再剋该禿噜皮了。就算我啥没说,放了一个臭狗屁行了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吕春生说:那好,赶紧睡觉,明儿我还得淘换黄豆种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郝美蓉说:明儿早上我给你们削荞面片吃。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黑夜中的哈拉干吐静悄悄,一切生物都处于睡梦中,安宁是福。吕春生早已睡着,又开始做他的春秋大梦——盘江县城悦来大车店门庭冷落,诺大的院子空空荡荡,只有哈拉干吐的八掛马车装着木料停在院子里,三十二匹马一溜拴在槽子上方的横木杆上。车老板子们在给自己的马们添草料,有人嘴里哼着——新苫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滴水成冰的季节正是大车店的淡季,好几天没开张的悦来大车店一下子有了生气,服务员们忙着给客人们烧炕烧开水。这家国营大车店当年是孟孙鲲鹏先生开的,解放后因为无人主张权利,所以没有公私合营。这是盘江县城唯一一家大车店,虽然由私营改为国营,也只是经营者的身份变了,其它一切都没变。大车店依然沿用着孟孙鲲鹏起的店名,大门口的牌匾也是老先生当年手书的"悦來大車店″,很地道的欧体大字呢。文革之初红卫兵破四旧给起名叫"前进″大车店了,经理点头哈腰地应着,并没有付诸行动,雨过地皮儿都没湿,悦来大车店的招牌,一天都没换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吕春生叮嘱贺大壮好好看着车上的东西,自己领着其余的老板子去看二人转了。宁舍三顿饭,不舍二人转。莽原人好的就是这口。他们不光喜欢听二人转的九腔十八调,尤其喜欢听那淫词,喜欢看演员在台上没轻没重地耍狗坨子。二人转剧场叫"小乐天″,挨着的饭馆也叫"小乐天″,吕春生听他大姨夫孟孙永泰说过,这名字也是他爷爷孟孙鲲鹏起的,曾经是他家的产业,都无偿归了国家所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大早晨,吕春生他们就饮了牲口套好带轴承的胶皮轱辘车,迎着初升的太阳出发了。八掛马车鱼贯驶出大车店,向西到十字路口沿着这条商业街向北而去直达人民路口,为首的吕春生吆喝牲口往里拐向西进发。回哈拉干吐应该往东走,他们偏偏往西走,岂不是南辕北辙逆向而行了?嘿嘿,吕春生故意绕道而行,图的是这条道上人多,趁着上班上学的人流高峰期向行人显摆一把,扬眉吐气一把,开开心心地嘚瑟一家火。庄稼人也知道有胭粉往脸上擦,他们知道,凭着车上拉的这些东西,指定能吸引所有人的眼球关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要说吕春生这八个家火,真是可屌以忒能嘚瑟——人人都穿着新棉袄棉裤,腰里都系条蓝色布带,脚上穿着牛皮靰鞡打着绑腿,胳膊上都带着白茬皮板的狗皮套袖,脑袋上都顶着一顶貉壳皮帽。一个个都是一付新郎倌的打扮!那叫上县城啊,谁不想捯饬捯饬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一下呢?你再看看那拉车的马吧,笼头上都拴着红绿相间的彩色布条,马尾巴上还缀着一朵红花两根红色飘带。辕马的脑门上悬一个稍大点的铜铃,两边马耳下各缀一串小铜铃。随着马车移动,铜铃叮呤叮呤的响,宛如器乐和鸣。是不是会嘚瑟?是不是能嘚瑟?哈拉干吐庄稼人,就好人来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吕春生吆喝一声上车,带头攀上马车,双腿分开踩着两边车辕子,昂首挺胸,缓缓地摇晃着鞭坐子上系着状如牡丹一样大红花的大鞭,皮鞭梢便发出缓缓的"嗖——″声。贺大壮等七人模仿着吕春生的样子,好家火,都他妈逼的一付得意忘形的样子!得意而忘形的庄稼人,他们的心里该多么喜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八掛马车行驶在盘江县城人民路上。这是县城唯一的一条柏油马路,车老板子进城都好在这条路上嘚瑟一趟。吕春生他们车与车之间都保持着三米遠的距离,那长长一溜的阵势,只有在交公粮或拉领返销粮的时候才能看见,猫冬时节是很难看到的。八个老板子不约而同地将鞭坐子往辕马的屁股上轻轻一墩,那辕马立马就嘚嘚嗖嗖扭起来,很有点像哈拉干吐人扭的那种秧歌步——浪不丢的,美个滋儿的,马尾巴也慢悠悠地隨着摆动起来,尾如练,花若扇摆来摆去,动作整齐划一。辕马们嘚瑟得不顾拉车只顾浪,把拉车的工作全部交给拉前梢子的三匹马,它们自由行进,套股拉得溜直。老板子得意忘形的扭,辕马们随意的浪,马铃儿叮叮的响,车载的东西不寻常,这一切,都吸引了行人止步观看,并深深连吸几口松脂的芳香,忍不住夸赞那松木根根标标溜直,不带一点儿疤拉节子,剝了皮的颜色,让行人想到女人修长的腿。纷纷猜测是县委县政府又在搞什么政绩工程呢,还是什么达官贵人要大兴土木招遥过市?长长的人民路,被八掛马车有恃无恐地霸占着,行人急忙退避马路两边列队观看,一脸的羡慕杂着些许的嫉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眼看车队就要行驶到县委县政府院外了,吕春生晃鞭子的频律加快了,皮鞭梢撕掠空气的嗖嗖声变得短促有力。众老板子心照不宣地随着吕春生一样晃动着手里大鞭。那是一种前头用藤条编成麻花形状后头插入一节光溜溜木棍,组装成长达两米的鞭杆子,在麻花和木棍的衔接处,紧紧缠绕着细皮条加以固定。八股皮条编就的皮鞭子,用马蹄扣牢系在鞭杆子前端,鞭条根上都被老板子们换上一条崭新的皮鞭梢。这是一种需用双手舞弄的大鞭子,皮鞭条运行的圆形轨迹,如同一把张开的伞,虽然看不见,却能从力量上体会得到——那个圆一会儿在马的上空平行盘旋,一会儿又忽左忽右在马的两侧盘旋。马们通过声音感应到老板子的意图,辕马不再嘚瑟,拉前梢子的马不再随意,由自由前行改为统一的齐步走,便有了一种庄严之势。吕春生晃着鞭子吆喝一声:给个动静吧!众老板子应道:好𡃤!同时手上用股暗劲,皮鞭条在头顶绕了一个鞭花,突然斜着一甩,八条鞭子同时甩出石破天惊的一声"啪——″!接下来,八个老板子十分协调地左甩一个啪右甩一个啪横甩一个啪竖甩一个啪,如同鞭炮齐鸣啪声不断,声震环宇。八个老板子和他们的马以及车上装的木料,都被朝霞镀上一层桔黄,如同修成正果的唐僧师徒一般,凡胎瞬间化咋金身,似乎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毫无遮掩地渲泄着精神的愉悦。那是一个农民一生中很难得到的一种精神满足。后面跟随的众多看客摩肩接踵争先恐后,对八个老板子的行为作出这样的评价——五马长枪、捂捂喳喳、嘚了八擞、二虎巴叽,近于疯狂。到底是农民,没有修养,长街之上,得意忘形,成何体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县委县政府的有心计科员都提前上班了,他们要在领导上班之前搞好卫生,尤其不能忘了搞好领导办公室的卫生,包括打扫、擦拭、整理案头、灌上开水、泡上香茶,还有倒掉装有领导便溲和痰液的痰盂,清除痰盂的臊味和茶渍。重任在肩的科员们却也被吕春生一伙甩鞭子的声音惊动了,许多人离开办公室站到院子里看几个农民打扮的人站在马车上洋洋得意地耀武扬威地啪啪甩鞭子,他们摇了摇头又回去搞卫生了。其中有人自言语地说:窝窝头张跟头显大眼儿而已,有什么可看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马车驶上八一路后,转向北面扬长而去,八个车老板子把手里的大鞭顺到马车上,从辕马桩上取下小鞭子嗖嗖摇晃几圈,吼了一声驾——坐到车上的木料上,荒腔跑调地唱起来:新苫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贫下中农瞧着你,心里升起红太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人,嘚瑟。只顾前仰后合,东倒西歪地唱;马,识途。按着老板子的指令,一路匀速小颠儿。一气颠到幸福公社,马们颠出了汗,鼻孔四周和眼睫上马屁股上,都结了霜花。躺在车上的老板子们,手脚冻僵,嘴巴子挂霜了。他们不得不在供销社门前把车停下,让马吃些草料。人呢,自然钻进供销社烤烤手脚,吃点东西,喝几口烧酒。直等到马吃饱喝足了,他们才驱赶着马车继续前进,小鞭子也不挥舞了,夹在胳肢窝里,信马由缰慢悠悠地往家走,人随着马车一路小颠儿,到了哈拉干吐村头,人也跑热乎了,马也溜消了汗,老板子们重新爬上爬马车,撂下小鞭子,抄起大鞭子,嗖嗖地绕晃着皮鞭条,马们听见嗖嗖声立马竖起耳朵待命,老板子异口同声吼了一声"驾——″,猛地一抖大鞭,半空里炸响一声"啪——,马便齐刷地狂奔起来。老板子像关云长手拄大刀一样地拄着大鞭,威武地一路嗷嗷吼叫,由村西沿着大道直奔供销社前,才拐弯向南又往东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正是庄稼人猫冬吃两顿饭的时,郝美蓉领着铁蛋金枝,和谷二炮一起站在大门口向西瞭望着。见车队拐进来了,郝美蓉忙跑回屋里给他们热菜,谷二炮吆喝铁蛋金枝快跟你妈回去,别卸车碰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们用两个小时,才把车上的东西整整齐齐摞放在园子里,胶合板油纸等杂物都堆到东屋的北炕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灯笼杆上高挑的灯笼亮了,外面罩着红色的五角星,在半空中红彤彤的闪亮。谷二炮牵着那条黑盖狼狗坐在灯笼杆下的木墩上,笑脸对着西院墙上伸出来的几个脑瓜,耳边响着吕春生和车老板子们划拳行令的吵闹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一夜,吕春生喝得烂醉如泥,跟车老板子们东倒西歪四仰八叉地睡在一铺炕上,他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有朋自远方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真真切切的梦境何等美好,美好的一切入梦来。莫道真幻,拥抱一切美好。</span></p>

春生

哈拉

孟孙

干吐

木匠

夏三林

永泰

郁秦

人家

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