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装和上衣

张守权

100多年前,服装设计师在广泛吸收欧美服饰款式的基础上,将日本学生服的立领改为立翻领有袋盖的四贴袋服装,于是,一种深深影响中国服饰史的中山装横空出世。自从1925年孙中山先生去世后,它逐渐成为官方法定的制服。20世纪50年代以后,中山装飞入寻常百姓家,开始成为上起国家元勋下至普通平民的正式服装。外形美观大方、穿着高雅稳重的中山装一度被世界公认为我们的“国服”,做为中国人一度推崇备至的常式礼服,它同时也承载着一种文化,一种礼仪,更有一份民族自尊和自豪。 中山装的面料完全脱离了传统的丝绸,如果真的以丝绸这种颇具中国传统文化色彩的面料做成中山装,其滑稽效果可想而知。常见的中山装大多以棉布及呢绒类为主面料。尤其是呢绒等高档面料做成的中山装穿在身上,再戴上一顶呢绒面料的帽子,则更显其高干气质和绅士派头。在多数人的审美尺度里,足以彰显一个人朴实大方的制服风格的上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山装,而出于降低制作成本的考虑,那些袖子下不带扣子乃至上衣没有口袋的五个扣子的服装只能称作“上衣”。 在那个不是很遥远的计划经济年代里,每年旧历春节,一套价值仅仅几元钱的新衣或多或少会点燃孩子们对美好生活的热情和憧憬。瑞雪飘飞中,他们极不自然地穿着接近中山装款式的新衣,带着三分羞赧东家走西家串,回望自己留下的歪歪斜斜的脚印,努力想借助这身新衣唤回自己的自尊和自信。盼新年穿新衣成了那些80前出生人们的集体回忆。恰如买个面包也要花上二两粮票一样,想穿衣服除了花钱也要交相应尺寸的布票。每年的腊月,城里的商店及乡村供销社服装鞋帽组的柜台前,每天都会拥挤着高举人民币和布票的人群。这道独特的风景,只有各种物资极度紧缺的年代里才会出现。 小孩子的衣服一套穿一年,大人们基本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炎炎盛夏,没有衬衫和半截袖(T恤)的人们或是以背心聊做外衣,或是只能忍着酷热依旧穿着上衣度夏。记得我刚上初中那年,虽然立秋方过,但正午的太阳仍如火球般炙烤着大地和所有的路人。因为买不起衬衣或短袖,穿上衣还嫌热,我只能每天穿着背心长裤上学,今天看来,如此着装走进校园,多少不成规矩,有伤斯文。某天午休,与我同行回家的庄老师奇怪地问我为何不买衬衣,年少的我彼时只能苦笑以对。多年后忆及此事,不免让我想起“何不食肉糜”那个尴尬典故。在三冬腊月,洗过的衣服挂在室外的晾衣绳上很快便冻得如同铁板一块,往往三两天不干,别无其他外衣的人们干脆只穿个近似中山装款式的棉袄瓤子对付,农民不大讲究穿着,即便整个一个冬天都一身老棉袄老棉裤不套外衣,人们也都习以为常。试想,在一家七八口人吃喝尚且难以为继的年代里,人们哪里还有什么审美的追求?而学生则要稍稍讲究些个人形象,家长即便自己衣着褴褛,总会千方百计地让在校的孩子穿得体面些。然而,如果偶尔某个学生一两天不穿外衣只穿棉袄进出校园,一般不会招致同学们的取笑,毕竟,那个年月,家家如此,谁也没有资格去取笑自己也具有的别人身上的缺陷。 <p class="ql-block">  正规的中山装有四个口袋,口袋有吊兜与暗兜,上世纪80年代初一度流行吊兜,从我的个人审美角度看,这种吊兜看起来很滑稽,因为它难以凸显中山装的庄重与大方。中山装的贴袋盖一般为倒山字形笔架式,称为“笔架盖”,最初设计的含义为知识分子的象征。一些知识分子及青年学生的左侧上衣兜的兜盖还常常在边缘留出一个足可以插进一支钢笔的插口,上衣兜插钢笔成为建国以来的一种特有的时尚。小时候还盛传“一支钢笔小学生,两支钢笔中学生,三支钢笔大学生”之类的歌谣。中学年代,我也曾一度在上衣兜别着一支钢笔附庸风雅,但后来感觉它影响运动,动辄漏出墨水污染衣服,于是带着遗憾选择放弃这种颇为儒雅的习惯。回看一张张那个年代人们身着中山装的照片,这种颇具崇尚知识的穿着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p> 小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的上衣往往没有上衣兜,也许是出于节省布料的考虑吧。上衣下摆左右的两个兜也十分简易,砸上两块十余公分见方的布,便可用来插手或揣些琉琉、啪叽、弹弓之类的玩具或小物件。彼时的我,因为爱书,每年腊月到大姑那里量身制衣,我都会以能否揣两本小人书作为衣兜大小的标准。一旦有32开以上的大书无法在兜里揣下时,便将其卷成桶状塞进衣袖之中,有如古人一般,以长长的衣袖纳物,如此,在某种程度上倒满足了我的一种崇古好古情怀。 高三那年,我仅有那件蓝色上衣袖子中间有些褶皱,我在试图以电熨斗熨平它时,意外地将这薄薄的化纤布料实实地烫了一个大窟窿。这令我倍感糟心,最后是妈妈找了一块相应大小的蓝布用缝纫机砸上后让我继续穿用。每次穿着这件带着新补丁的衣服招摇过市,我难免自觉脸上无光。毕竟,在人们生活普遍有所提高的80年代末期,偌大个校园根本见不到一件有补丁的衣装了。那块补丁弥补了那件蓝色上衣的漏洞,却难以弥补我内心几多的委屈与无奈。 棉布的衣服穿久了会慢慢褪色变旧,为了维护衣服的质量和颜色,家庭主妇会到供销社购买一包染衣服用的蓝靛,将其放在锅里以水烧开后再将半旧的衣服放进锅中去煮,最后放在晾衣绳上晾干,于是,服装的以旧翻新便完成了。煮蓝靛的味道十分难闻,但是,令全家欣慰的是,这个极度考验人嗅觉耐力的过程仅以一毛钱左右的成本便赋予一件半旧的服装以新的生命。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i>老式纸袋包装的染料</i></h3> 衣服破旧到无法穿用后也不会轻易丢弃,处理的方式还是比较多的。首先可以当其他衣服的备用补丁,其次可以用来糊制做鞋底的袼褙,最后实在派不上用场才把攒够的碎布送到废品收购站,以每斤七分钱的价格卖掉。四十多年前的七分钱可以买一本32开的方格本或算草本,可以买半斤酱油或者五六块水果糖。总而言之,那个年代绝不会像今天追赶时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们那样,好端端的一件衣服,弃之如敝屣,毫不珍惜。 棉布做的中山装最大的优点便是抗磨耐脏,尤其是好动的小孩子们一天天的摸爬滚打中,难免会让满身灰土,但只要以手简单几下拂去,便可以毫不为意地继续自己的下一项活动。与夹克比较起来,中山装的缺点莫过于较为约束人上肢的行动。这大抵是中山装的棉布面料缺少弹性,尤其是在冬季套上棉袄后人抬胳膊时一旦用力不相应便会致使衣袖腋窝接头处开线。寒冷的冬季,即使戴上手套,冷风也会肆无忌惮地钻进衣袖和下摆,于是,人们干脆双手交叉插进袖中,是为“抄袖”,如此可以保持双手及手腕的温度。即便如此,也有不少人的双手难免在冬天得冻疮,笔者便是那个年代里多年的冻疮患者,从学前时代到高中毕业,冻疮总会在严寒的冬日如约而至。上世纪90年代初,自从步入大学的校门后,夹克造型的服装便成为我今后衣着的主款。在大众的日常生活中,中山装款式的上衣被夹克取代是时代发展的必然。 物质充盈的今天,即便不甚追求时尚人们,各种款式的衣服也会塞满了自家的箱箱柜柜。我们业已跳出了物质贫瘠的供应年代,却又一不小心坠入了患得患失的痴望及幻梦中,在别人近乎红外线眼光的扫射下焦虑不安地做着各种莫名其妙的僵硬动作。我不知道,我们那些华丽及名贵的衣装鞋帽可否掩饰内心的空虚及心灵的自卑,可否让我们纵身一跃跳出生活设定的陷阱和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