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记事簿

路过

1998年农历二月十七，那年的春天似乎来的特别的早，锦州的风裹着柳絮掠过教学楼顶的青瓦时，我正在二楼教室抄《机械制图》笔记。阳光从生锈的铝合金窗格里漏进来，在课桌上织成格子旗，那些棉絮便乘着光的梯子，轻轻落在我的制图铅笔旁——笔杆上还留着你握过的温度，彼时你在大连的海边礁石上，用这枝笔在沙滩画下歪扭的海星。

上午课间操散场时，钻天杨的树影在操场上碎成斑驳的银箔。我坐在寝室的窗台旁，听隔壁寝室男生用吉他弹着断断续续的那首《同桌的你》，BP机突然在裤兜震了震，屏上跳着串乱码——是你总记不住的寻呼台代码，每次都要反复按错三次，像你在电话亭里说话时，总把“锦州”念成“金州”，尾音拖得像渤海湾的浪。

午休时从食堂往寝室走的时候，看柳絮粘在铝饭盒的边檐。校园的广播室在放叶凡《相思》，可能是磁带走到B面有点卡壳，“山高路远难相见”被拉成细长的线，恍惚间竟像你去年暑假送我的明信片上，那句被海风洇湿的“等柳絮飘了就回来”。明信片还夹在《工程力学》课本里，背面画着大连的有轨电车，轨道旁歪歪扭扭写着：“你说锦州的柳絮像雪，可这里的海风会把人吹成盐粒呢。”

下午自习课偷翻你去年寄来的信，牛皮信封上盖着大连的邮戳，油墨味混着槐花蜜的甜。她在信里说中山路的樱花谢了，星海公园的海鸥总啄食游客手里的面包，末了画了个漏气的气球，旁边标着：“你那边的柳絮，是不是也会飘到女生的长发上？”我望着前排女生及腰的长发，上面落着两片柳絮，突然想起你去年让我猜的短发模样，是否也会粘着大连的柳絮。

傍晚去操场跑步，柳絮追着我的影子跑了半圈。暮色漫过双杠时，远处传来锅炉房的突突声，像你临走那天，火车站台的蒸汽机车喷吐白雾的声响。我摸出藏在裤兜的BP机，反复摩挲冰凉的机身，翻来翻去也翻不出那个属于大连的区号，耳边却听见了长途电话的电流声，像此刻掠过耳际的风，把千言万语都揉成了飞絮。

晚自习铃响时，带着老花镜的机械制图老师抱着一卷图纸推门进来，粉笔灰扑簌簌落在他的白色衬衫上。我望着黑板上的机械零件图，突然发现某个齿轮的缺口，竟和你寄来的明信片上，有轨电车的轮印一模一样。窗外的柳絮还在飘，有片落在我的课表上，恰好盖住了周六下午的“钳工实习”——那是你曾说要来参观的课程，说想看看我握扳手的样子，是否像握钢笔时那样轻。

放学时路过传达室，窗台上堆着几封无人认领的信，牛皮纸信封在暮色里泛着微光。我想起你曾经说过，大连的春天比锦州早半个月，此刻你或许正站在大连的樱花树下，看花瓣落在课本上，而我这里的柳絮，正替你掠过我没敢寄出的明信片，掠过制图本上未完成的零件图，掠过课桌上那道你曾经用修正液点的星子——那时你笑着说，每颗星都是大连到锦州的距离，而此刻所有的星子，都在柳絮纷飞的夜色里，轻轻摇晃成未说出口的牵挂。

走出校门时，路灯刚亮起，把飘飞的柳絮照成浮动的雪。我把校服领子竖起来，挡住渐渐凉下来的风，BP机在兜里又震了震，这次屏上是清晰的数字：“0404 17:20”——是你算准了农历二月十七的时刻，像那年在海边，你算准了涨潮的时间，拉着我往礁石上跑，海水漫过脚踝时，你说：“你看，我们的时间，总隔着一个潮汐呢。”

而此刻锦州的柳絮，正穿过1998年春天的暮色，轻轻落在我制图铅笔的笔帽上。那枝笔的笔帽上，还留着你曾经咬出的齿印，像落在时光里的小月亮，照着所有没敢说出口的，关于大连的，潮湿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