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婆婆去了

赵思芳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赵思芳</p><p class="ql-block">太阳渐渐落山了,我站在学校行政楼前看着渐渐枯黄的杉树叶,心里陡生一股寒意,又进入深冬了。</p><p class="ql-block">大姑子打来电话,“大嫂,俺娘不行了,二哥正在堂屋铺稻草,给俺娘挪到那上面去。”我说:“知道了。”便放下电话。我有点不相信,以前,大姑子曾给我打过电话,也说婆婆不行了,吃不进去饭了,可是过一段时间,婆婆渐渐恢复过来,又能吃饭了。我没想到婆婆的生命力如此坚韧,去年春节回家,看见身体僵硬、五官走样,便断言她活不久了,没想到她又活将近一年。</p><p class="ql-block">天渐渐黑了,丈夫回来了,我问他婆婆到底怎么样了。他说五点多就断气了。一刹那,内心翻滚。当婆婆的生命真的画上休止符,内心里禁不住涌起酸楚。说实话,婆婆在没有患上精神分裂症和重度抑郁时,瘦小的她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家务活,她几乎大包大揽;田地活,她做了一大半。那些年,她的二儿子两口子远赴新疆打工,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在家,也是她给两个孙子烧羹做饭,洗洗涮涮,直到孩子长大。有好多次,我回去,看见她累得直不起腰来,本来个子不高的她,胸部几乎匍匐于地了。</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来,谁到她家来,她总是热情地挽留人家吃午饭或者夜饭。留人吃饭,吃什么饭,怎么做出来。她的村子离观庙镇街道有十里路远,即使到相邻县的双轮河街道也有五里路程。这上街买菜,来来回回的奔波;还有做饭,炒菜、添柴,她一个人上上下下,这些操劳她应该知道,可是她都默默承受了。</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年初秋,我刚师范毕业,和几个同学去婆婆(当时没有和丈夫仅仅认识,没有恋爱结婚)家。天渐渐黑了,我提出回家,婆婆一番挽留,将院子里一只即将回巢的母鸡抓住,随即磨刀霍霍,一会儿就焖好了招待我们。来到城市工作几十年,置身于钢筋水泥构筑的森林里,面对着一幅幅冷漠的面孔,只要想到那个傍晚,那个院落,婆婆杀鸡的场面,一股暖流在心头肆意流淌。</p><p class="ql-block"> 现在婆婆去了,我需回到那个孤寂的小村庄,那个平日里只有十个老弱病残的人守望的小村庄。</p><p class="ql-block"> 早晨,太阳渐渐升起来,这十一月的豫南,阳光还算明媚温暖,我们的车行驶在高速上。我们收到了小姑子的短信:“哥,嫂,车开慢点,路上注意安全。”这字眼在今天看来,有不一样的感受,我的婆婆去了,我们踏在奔丧的路上,心情是阴沉沉的。其实,人生到了知天命之年,丈夫已陪我送走了我的两位双亲,我们也是看过了生死,不会太过悲伤了。</p><p class="ql-block"> 回到了家,红红的棺材放在堂屋正中央,婆婆的遗体已经装进了棺材里,可是我总疑心她还活着。棺材的一侧,端放着婆婆患病前的照片,那副面容我太熟悉了,平静而从容。棺材的前面放着三个菜,有豆腐、鱼丸,还有一只整鸡,两只盛满了酒的杯子。看着酒杯,想想刚嫁入婆婆家,她是能喝几杯酒的,我也曾和她对饮。现在猛想起这件事,好像是好久远的事情,甚至觉得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情。棺材的下面是长明灯,婆婆要去地下那个黑暗的世界,需要长明灯的照明。</p><p class="ql-block"> 披麻戴孝后,坐在棺材边,细细打量婆婆的村子。不再是先前那个寂静得有点怕人的村子,从湾子东头到西头,共有九个老弱病残的人。婆婆去了,一下子增多了很多的人。婆婆的几个儿女,都奔丧回来了。婆婆的老姐夫、老兄弟也过来探望了。</p><p class="ql-block">做饭的有两个女人,听说她们是从几十里路开外赶过来的,现在农村不像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的农村了,办红白事都是邻居自动来帮忙,东家要将每个人的分工写在一张纸上,然后张贴在院子里显眼的位置,大家对着分工表,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可现在年轻力壮的女子都外出打工了,在乡村很难看到年轻女子的身影。眼下的这两个女子她们有个团队,叫“肖氏流水席”,老板备有锅碗瓢盆、桌椅板凳。</p><p class="ql-block">几个道先也到了,这几天他们要为婆婆超度亡灵。他们带来了道袍、唱本、锣、唢呐、笙,还有各种纸做的神仙、菩萨之类。其实,前一天这道先年龄最大的道长来过,他给婆婆看出殡的日子,安置灵堂。</p><p class="ql-block">我抬起头朝道子先生看看,他们正在忙碌,讲一个小纸人,什么森罗王、卞城王、泰山王、平等王,还有秦广王、楚江王等摆上桌面。我不懂,他们都做什么,难道这些王要迎接亡人去那个世界吗?</p><p class="ql-block">和婆婆的老姐夫、老兄弟说些前尘就往,就到了晌午了。匆匆吃点饭,就忙着和邻居老人一起叠火纸。</p><p class="ql-block">几个本家老太太颤巍巍地走过来,她们要跪下来对着婆婆的灵柩磕头,我赶紧跪在蒲团上陪着她们磕三下,扶起老人,将她们安排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话匣子便打开了。</p><p class="ql-block">“你婆婆是个好人啊,年轻时干活太舍力,大夏天的,我们都回家吃午饭了,她还在田里薅秧。”</p><p class="ql-block">“农忙时节,她自己家的活干完了,还帮我家干。红白喜事,不用叫,她早早地过来帮忙。”</p><p class="ql-block">“她的孩子多,日子苦,可她从不打骂孩子,每一个孩子,她都疼得很 。”</p><p class="ql-block">听着几个老太太絮絮叨叨,知道婆婆在村子里老人心中至少是个好人。</p><p class="ql-block">在几个老太太之后,又零星地来了一些人。这些人大多是至亲,他们得到婆婆去世后,大多先来看看,烧点火纸,磕磕头,到出殡的前一天,他们还要来的。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亡人,对得起亡人的后代。在家乡,人们对死是非常重视的。这些来的人中,大多从几十开外赶回来的。 </p><p class="ql-block">第二天, 回乡的人渐渐多起来了,这些人都是本家在外打拼的盛年男女,他们有从武汉回来的,有从杭州回来的,有从广州回来的。听说家乡的老大嫂去世了,他们要回来看看。工作永远忙不完,钱永远挣不够,他们辞掉一切繁忙,乘火车,坐航船,回来了,送老大嫂一程。</p><p class="ql-block">他们一回来,打火纸、做早餐、扫院落、倒茶水,忙碌的身影,诙谐的话语,填满整个村子。村子似乎从沉睡中醒来,一下子充满了生机。</p><p class="ql-block">道士们不会闲着,他们要在婆婆出殡前做完破血湖、关灯、过金桥、做斋等。对于女性亡者,道先对破血湖是最重视,也是最让人动容的一个法事。在这个下午,阳光还算灿烂的下午,道先超度了四个小时。</p><p class="ql-block">做“破血湖”时,首先要扎制圆形的血湖池,血湖池有上、下两层,上层置一纸扎船,可以转动,下层放一只雪湖盆,盆中房红色似血的水。血湖池边则有四只荷花灯。</p><p class="ql-block">“未有儿时终日望,堪堪受喜尚难凭。</p><p class="ql-block">一月怀胎如白露,二月怀胎桃花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三月怀胎分男女,四月怀胎形相全。</p><p class="ql-block">五月怀胎成筋骨,六月怀胎毛发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七月怀胎右手动,八月怀胎左手伸。</p><p class="ql-block">九月怀胎儿三转,十月怀胎儿已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腹满降临分解日,预先许愿告神灵。</p><p class="ql-block">许下愿心期保佑,岂知一旦腹中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疼得热气不想接,疼得冷汗水般琳。</p><p class="ql-block">口中咬着青丝发,产下儿子抵千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炉灰掩时血满地,污衣洗下血盈盈。</p><p class="ql-block">三朝五日尚欠乳,请个乳儿要殷勤。”</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儿嗳,养子方知父母恩,万苦千辛说不尽,人生莫作妇人身。”</p><p class="ql-block">唱词细述了母亲子女成对长过程中的种种呵护与担惊受怕,“声调哀楚,回旋反复,呜咽动人”。同时,几位道人将锣鼓、镲子敲起来,唢呐、笙吹起来,他们演奏了《妈妈的吻》《为了谁》乐曲,如泣如诉,哀婉动人。</p><p class="ql-block">想起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质极为缺乏,她孕育五个儿女,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二十年前,她的子宫脱垂,血腥味招来苍蝇、蚊子围着她嗡嗡叫,她想跳水淹死,以解脱痛苦。她向我倾诉苦恼时,眼中含着泪水。我带着她来到我供职的小城医院,摘除子宫。</p><p class="ql-block"> 婆婆生前胆小怯懦,小姑子给她做了“关灯”法事。道士们在婆婆的棺柩到墓地的路旁摆满了电子灯。几百个电子灯在夜色中,恍如天上的点点繁星,眨巴着眼睛。陡然想起婆婆说起一个冬日的夜晚,她去邻村给一个亡人穿老衣,独自一人回来时夜已经深了,路过一个坟地,看见了磷火,她吓破了胆。她有了这些电子灯的照耀,婆婆去那个世界该是不怕的吧。</p><p class="ql-block"> 几个圆桌上摆上大靠椅,高低错落,再拉上一条绘有阴间人物的大条幅。婆婆的儿子端着她的亡灵,在条幅上慢慢地穿过。道士说,这是亡人过金桥。亦步亦趋,亦步亦趋,婆婆的亡灵跨过了金桥。“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婆婆是典型的传统妇女,不认识一个字,尝尽了世态炎凉。她的生命长河,布满险滩和急流。可是她自己并不知道怎么度过的,她只觉得这些都是生命常态。</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有没有魂灵,如果有,婆婆去那个世界不会觉得凄冷,更不会孤独。</p><p class="ql-block"> 当东方的天空隐隐地露出红色的云彩,婆婆就要出殡了。门前隆隆的炮声响了起来,打破了夜的寂静,在空荡的村子上空回响。吹唢呐的后生将喇叭口对着天空,吹出凄凄哀哀的曲子,惊起了门前高大的老柳树上的乌鸦,呼啦啦地飞向对面山坡上的松树林子里去了。十个抬棺的青壮年男子,齐聚在婆婆家门口。领头的喊一声“起棺!”,他们便抬起婆婆那红红的棺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2025年1月 信阳浉河</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