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散记

烟火

暮春将尽，夏天就要来了。这个时节总是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像是错过了什么，又像是等待着什么。花开花谢，雨来雨往，人们匆匆走过，留下的只有湿漉漉的脚印，很快就会被太阳晒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暮春的雨，大约是在为春天送行吧。它下得那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下。就像我们明明知道一切终将逝去，却还是要在逝去之前，再好好看上一眼。 春深时节，青石巷的肌理，是春天未写完的信笺。……那些飘过黛瓦的粉瓣，总在雨前，停驻于紫砂壶口——茶烟洇湿的墨字里，陆放翁的剑魄与李清照的梅魂，正在释然的铁观音中达成和解。 窗棂筛落的日影，把未及装订的诗稿拓在素壁上，恍若，一阕陈旧词曲恍惚的时光。……寒泓，在墨侯的情怀里，分娩岁月。青瓷，成为一盏旧事，盏里，养着三寸日光。……茶烟瘦了，漫过，墨痕未干的荡漾。 风数着檐角的雨滴，一粒，两粒，湿润了，韵脚的瑞祥。……落花在苔纸上，拓印出，深浅不一的，春痕。……燕子裁下的云片，被小女折成纸船，泊在旧年水洼。……而西楼的月亮，正用一弯银钩，打捞，沉在茶底的，暮色。 古旧文字，是习气包裹的茧，犹如废弃的陶罐。……然，那些被时光碾碎的釉彩，此刻正将银河的乳汁泵入罐体裂缝。……当我用豁口的杯盏舀起夜露，指节突然透明如敦煌壁画飞天，掌心纹路里游动的，是楼兰新娘未完成的发辫，正在将三千青丝，编织成横贯欧亚的丝绸脐带。 天井的苔衣，正将流年织成丝绸，祖母的发簪，在青砖缝生根发芽，锈迹簪链蔓延成几处依恋，旧旗袍沉睡的民国烟雨，此刻正从依恋结节处渗出，将西厢房的雕花门染成褪色的水彩。…….梳妆台玻璃映着梅枝横斜，恍惚是，苏小小未画完的眉黛，悬在时空的折痕里，将枯未枯。 古刹的钟声漫过茶田时，采茶女的竹篓盛满松涛。那些沾着露水的嫩芽，每片都蜷缩着未破茧的蝉鸣，——待炭火焙出山岚的筋骨，禅师的蒲团便浮在茶汤里打坐。……暮色给茶盏镶上金边时，廊下的盲棋叟正与虚空对弈，棋子落枰声惊醒了，沉睡在《广陵散》谱里的魏晋雪霰。 残荷擎着秋雨的银币，在颓圮的戏台投下碎玉。褪色的戏服水袖仍悬在梁间招魂，某个名伶未唱完的《游园惊梦》，被檐角风铃切成琉璃薄片。……后台斑驳的镜中，胭脂云霞正逆流回少女腮边，——原来姹紫嫣红都付与了，这镜面蛛网织就的时光捕梦器。 初雪叩响古琴的冰弦那夜，临帖人的狼毫突然吐蕊。墨色在宣纸上，晕出前世的雪泥鸿爪，《灵飞经》的簪花小楷里，竟绽出半朵未历劫的优昙。……炉香结篆的须臾，砚池冻住的涟漪突然解封，——那些被封印的平仄，原是李商隐，散佚的无题诗在借砚台还魂。 子夜推窗接住的雪片，皆是光阴寄来的挂号信。有些是陶渊明篱畔的菊魂，有些是张岱湖心亭的鹤影，更多的则是无名氏的悲欣碎屑。……当雪粒在掌心融成菩提露，方知时光的茶盏里，浮沉都是修行。……而那支斜插梅瓶的枯枝，已悄然，孕出隔世的新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