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88年8月20日,我攥着报到证站在市三中校门口。蝉鸣声撕扯着空气,宣传栏上“欢迎新教师”的红纸被晒得卷边,映得我发烫的脸颊愈发通红。作为全校最年轻的班主任,我在备课本扉页郑重写下:做学生的光。</p><p class="ql-block">第一次班会课,小荷坐在倒数第二排。她的短发乌亮亮的,晨光里泛着缎子般的光泽,齐耳发梢倔强地翘着,比男生的板寸更多了几分利落。我的目光扫过教室时,她正低头用橡皮反复擦拭桌面,直到木质纹理里的铅笔印子消失殆尽,橡皮屑像细雪般落在她浅蓝色的校服上。</p><p class="ql-block">收作文时,她的本子带着淡淡的油墨香。《老师,我想对您说》的开头写着:“您说要成为我们的光,可我觉得您更像六月的泉眼,无声地淌出细流,让我们这些小荷能在您的滋养里生长。”字迹工整得像是用尺子量着写的,每个顿笔都带着认真的弧度。我盯着末尾的落款“陈荷”,忽然想起杨万里“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诗句,笔尖在名字旁画了颗五角星。</p><p class="ql-block"> 那天放学后,我在办公室反复读她的作文。原来这个中考524分的女孩,因中专退档才来到我们这所普通高中。作文里她写:“看着同学去重点高中报到的那天,我蹲在田埂上哭了很久,直到看见水田里的小荷才露尖尖角,蜻蜓却已经停在上头。”墨水瓶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我忽然明白,所谓师生缘,或许就是我要做那只早早停在尖角上的蜻蜓。</p> <p class="ql-block">小荷的数学作业本永远像印刷品。她解几何题时喜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辅助线,蓝色是垂线,红色是中位线,在洁白的纸面上交织成网。有次月考,她托着腮盯着立体几何题出神,突然抓起笔在草稿纸上画出三维坐标系,笔尖在坐标系的XYZ轴间游走,像在跳一支优雅的圆舞曲。第二天早读课,我看到她桌上的满分卷时,短发梢还沾着教室吊扇扬起的粉笔灰。</p><p class="ql-block">语文课讲到《荷塘月色》时,我让学生们写一段景物描写。小荷的作业里有句:“月光把梧桐树的影子剪碎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却不如教室窗台上那盆薄荷的影子清凉。”我在课堂上朗读时,她的耳朵尖渐渐红透,手指绞着校服袖口的线头,却又忍不住抬头看我,眼里闪着期待的光。</p><p class="ql-block">深秋的傍晚,我批改作业时发现小荷的周记本里夹着片银杏叶。她写:“今天看见您在走廊上背《赤壁赋》,阳光穿过您的眼镜片,在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星星落在了您的肩上。”我摸着那片被夹得平展的叶子,叶脉间还留着新鲜的绿意,突然想起开学那天她看我时,眼里也有这样的星光。</p> <p class="ql-block">初雪降临的那天,小荷来办公室交作业。她的围巾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露出半截苍白的脖颈。我伸手帮她紧了紧围巾,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耳垂,她却像被烫到似的轻轻颤抖。“家里住得远吗?”我随口问,她点头:“要走四十分钟山路,还要过一座石板桥。”说话时,她的目光落在我桌上的台历上,12月的页面上贴着一张我大学时的照片,背景是乌溪江水库的波光。她指了指照片上的水库大坝说:“我家就在上面。”</p><p class="ql-block">周末放学后,我骑车带着小荷踏上那条山路。石板桥的栏杆上结着薄冰,她走得很慢,鞋底在冰面上打滑。路过一片竹林时,她忽然停下:“老师,您看。”月光透过竹枝,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她作文里写的碎银。“我每次走到这里,就觉得离学校近了些。”她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却让我想起她作业本上永远工整的字迹——原来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都浸透了晨霜与暮色的沉淀。</p><p class="ql-block">寒假前的家长会上,我终于见到小荷的父亲。那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攥着我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我生疼:“老师,这丫头倔,非要读高中,说不想像我们一样在山里爬一辈子。”他从布包里掏出一袋炒瓜子,纸包上还带着体温:“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这是她娘炒的。”瓜子壳在办公室的暖气里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忽然明白小荷为何总在周末留校——那个家,或许除了温饱,给不了她更多的光。</p> <p class="ql-block">高三第二学期开学那天,小荷的头发已及下巴。发梢微微蜷曲,在春日的风里轻轻摇晃,像株抽枝的小荷。她抱着一摞作业本走进办公室,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水果糖:“老师,新年好。”糖纸是鲜艳的红色,印着金丝牡丹,在阳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p><p class="ql-block">省文明学生名额公布那天,教务处主任搓着双手说:“文科理科各推荐了一个,实在难分高下,要不你们抓阄定吧?”我在会议室里攥着阄纸犹豫,望向窗外正在教室默写《师说》的小荷,最终松开手:“不用抓阄了,给理科班吧。”教务主任的眼睛笑成一条缝:“小缪识大体,市级三好学生和优秀学生干部名额下来优先考虑你们班。”</p><p class="ql-block">阄纸飞向对方时,小荷正在教室默写《师说》。后来她知道这件事,特意在周记里写:“您总说要成为我们的光,可您自己却在暗处把光让给别人。”我在批注里画了只小蜻蜓:“光要分给更多人,才会更亮。”</p><p class="ql-block">高考前一周的暴雨夜,小荷发起了高烧。我冒雨骑车去宿舍接她,她趴在我背上滚烫得像团火。急诊室的吊瓶一滴一滴滴入血管,她半睁着眼睛说:“老师,我怕考不上。”我握住她冰凉的手:“你看窗外的荷花,越是风雨大,越要挺直了腰杆。”她的手指轻轻扣进我掌心,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p><p class="ql-block">放榜那天,她攥着成绩单在办公室门口转圈。她的分数只达到专科线,离本科线差六分。当我将市优秀学生干部的二十分加分通知单递给她时,她的肩膀剧烈颤抖,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我手背上:“老师!”我摸着她已经及肩的头发,想起初见时那个短发倔强的女孩,如今发梢还带着洗发水的清香。我扶起她,抽出纸巾抹去她的眼泪:“好好念书。”</p> <p class="ql-block">小荷拿到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向我报喜那天,我把攒了半年的工资换成四张50元钞票,买了双白色休闲旅游鞋。我把鞋盒递给她,她翻开盒盖时,眼泪又掉了下来——里面还压着一本册子,是她高中三年的作文合集,扉页贴着我们班的毕业照,照片里的她笑出小虎牙,站在教室窗台的薄荷旁。</p><p class="ql-block">新一学期第一天,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在空荡的校园里荡了很久。我收拾教案时,看见小荷的身影在办公室门口晃了又晃,蓝布裙的裙摆被夜风掀起细碎的角,露出半截裹着白袜子的小腿——那是她新买的棉布裙子,浅蓝底色上印着细碎的荷花瓣,不再是从前洗得发白的中学生校服。</p><p class="ql-block"> “进来吧,什么时候开学?”我关掉吱呀作响的吊扇,蝉鸣声突然涌进窗来。她抱着个牛皮纸袋走进来,短马尾辫在脑后轻轻摇晃,发尾用手帕随意扎着,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颈侧。月光从老梧桐树的枝叶间漏下来,在她黝黑顺滑的头发上撒了些银星,让我想起三年前那个在雪地里走山路的姑娘,发梢还挂着未化的霜。</p><p class="ql-block"> “9月4号开学。”她走进办公室。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半了。我拿上备课资料对她说:“去我宿舍吧,今天晚上你就住我那,我去隔壁朱老师那睡。”她一听,眼睛立刻亮了起来。</p><p class="ql-block">到了宿舍,她轻轻关上房门,走到我们面前说:“老师,这个给你。”她把纸袋塞过来,指尖触到我手背时迅速缩回去,耳垂却在台灯下红得发亮。纸袋里是本手工装订的笔记本,封皮贴着我们班春游时的合影,小荷站在最边上,短发被风吹得扬起,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镜头。翻开第一页,是她用钢笔誊抄的《小池》,墨迹旁贴着片褪色的银杏叶——那是高二深秋她夹在周记本里送我的,叶脉间的绿意早已沉淀成岁月的黄。笔记本扉页还画着只振翅的小蜻蜓,翅膀上凝着晨露。</p><p class="ql-block"> “高三那个暴雨夜,您背我去医院时,我其实醒着。”她忽然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月光,“您衬衫上的蓝墨水味混着雨水,让我想起家里老石板桥边长的薄荷,凉凉的,却让人安心。好有,在医院急诊室打点滴时,我因为发烧,又担心影响即将到来的高考,心里特别难受。你轻摸着我的头,轻轻按摩,我竟然一下子心安了。等我睁开眼,天已大亮,你红肿的双眼看着我,笑着说:真幸运,你体温正常了。我当时有好多话想说,可就是一句也说不出来……”窗外的蝉突然叫得急了,她又翻出张字条塞进去:“就、就是觉得,该把这些写下来。”</p><p class="ql-block">字条上是行小字:“原来蜻蜓停在荷尖时,荷茎会轻轻颤的,不是因为风。”我摩挲着她工整的字迹,想起无数个批改作业的夜晚,她总在作文里藏些发亮的句子,像把星光揉进了墨水里。此刻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短马尾辫利落的弧度竟与当年教室窗台上那盆薄荷的影子重叠,一样的清爽,一样的在夜色里轻轻摇晃。</p><p class="ql-block">夜风掀起桌上的备课本,1988年的那个夏天从泛黄的纸页间涌出来:初遇时她倔强的短发梢,作业本上工整的字迹,还有雪地里那串通向学校的脚印。此刻她的马尾辫在夜风中轻轻扬起,像一朵终于舒展的荷花,而我忽然明白,那些藏在银杏叶里的星光,夹在作文本中的糖纸,还有今晚颤抖的指尖与欲言又止的告白,都是时光馈赠的秘密——有些情愫不必说破,就像蜻蜓与荷尖的相遇,风会记得,月光会记得,彼此生命里那些共同生长的岁月,自会在记忆的池塘里,酿成永不消散的荷香。</p><p class="ql-block">我摸着笔记本里那张字条,忽然听见洗漱间传来她轻轻的笑声,混着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蝉鸣,恍惚间又看见三年前的自己站在三中校门口,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在地上投下无数晃动的光斑,如同命运早已写下的伏笔——原来最好的师生缘,从来不是单方面的照亮,而是我们在彼此的时光里,既做过对方的蜻蜓,也当过对方的小荷,那些未说出口的牵挂与眷恋,终将在岁月的长河里,沉淀成最动人的涟漪。</p><p class="ql-block">此刻她从毛巾毯里探出半张脸,发梢还沾着没擦干的水珠:"老师,能不能再摸一下我的头呀?"毯子上留着她刚才翻身时蹭起的小毛球,我在床边坐下,指腹先触到她额前碎发,带着洗发精的茉莉香——和三年前第一次摸她头说像假小子时一样的味道。手掌慢慢覆上她柔软的发顶,指腹轻轻揉了揉,她像只惬意的小兽般往我手心蹭了蹭,随后又乖乖地趴下,让我梳理散在枕头上的头发。</p><p class="ql-block">呼吸渐渐沉下来,带着孩童特有的绵长。台灯的光晕里,她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嘴角还挂着没褪尽的笑,大概是梦见了白天捉的金龟子或是课堂上的小趣事。我小心避开她压麻的手臂,将滑落的毯子往上拽了拽,指尖触到她露在外面的脚踝,凉津津的——和一年前帮她暖手时一样的温度。</p><p class="ql-block">台灯旋钮咔嗒转回原位的瞬间,窗外的蝉鸣突然清晰起来。三年前的蝉鸣和此刻的蝉鸣在记忆里重叠,我摸着口袋里那张画着歪扭笑脸的字条,轻轻带上门。走廊的声控灯在脚步声里次第亮起,又在转身时次第熄灭,像极了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未说出口的牵挂,终将在某个夏夜,随着记忆的波纹,一圈圈漫上心头。</p> <p class="ql-block">大学四年,她的信像候鸟般准时。春日的信里夹着樱花花瓣,夏日的信带着海水的咸涩,秋日的信粘着梧桐落叶,冬日的信裹着北方的雪粒。有次她在信里说:“今天给师范生讲《小池》,忽然想起您第一次摸我头时,我觉得自己真的成了那朵小荷,而您就是永远停在上头的蜻蜓。”</p><p class="ql-block">2003年深秋的校庆,已担任教育局长的我受邀参加师范大学的五十年庆典。礼堂里,小荷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她穿着米色连衣裙,长发垂在腰间,讲到动情处,目光忽然扫向观众席。我看见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胸前的校徽,那是我们共同的印记。</p><p class="ql-block">散场时,她跑过来抱住我,发间带着淡淡的荷香:“老师,我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小荷。”她掏出手机,相册里是一群初中生围在她身边,每个人的笔记本上都画着小蜻蜓。夕阳从礼堂的高窗斜照进来,在她发梢镀上金边,恍惚间又回到1988年的夏天,那个初遇的午后,小荷坐在教室里,阳光穿过她的短发,在课桌上投下细碎的影,像极了池水里摇曳的荷尖。</p><p class="ql-block">我们沿着学校新铺的塑胶跑道走,不知不觉到了后山。曾经的"爱情坡"早已种满樱花树,她忽然停步,指尖绞着裙摆,像回到高一那年问文言文的午后:"老师,能再摸一下我的头吗?上次还是我上大学前的那晚,转眼已经十五年了。”</p><p class="ql-block">手掌触到她发顶的瞬间,记忆突然重叠:1988年的秋天,吊扇在头顶吱呀作响,我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小荷来交作业本,我情不自禁摸了摸她假小子般的头说:“女孩子家,干嘛把自己弄成假小子般。”她竟然没有躲开。之后再来交作业时竟磨磨蹭蹭不走,当我疑惑地看着她时,她忽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头上:"老师的手,比我妈还会讲故事。"随后一溜烟似的跑了。此刻她像当年的小兽般轻轻蹭了蹭,发间的茉莉香混着时光的味道,让我想起老三中的铁皮柜——里面还收着她毕业时塞的玻璃罐,每颗千纸鹤都写着"老师辛苦了"。</p><p class="ql-block">如今乌溪江水库的水漫过了旧石板桥,三中的老教室变成了带电梯的教学楼,但翻开相册,1991年的毕业照里,她蹲在最前排,身后黑板报上画着笨拙的蜻蜓与荷花,右下角用粉笔画着小小的牵手图案。那些藏在作业本里的樱花贴纸,落在发梢的体温,还有备课本里夹着的、她偷偷塞的润喉糖包装,早已在时光里酿成了最清冽的荷香——原来最好的师生缘,是我看着你从带着晨露的小荷,长成能为新苗遮荫的莲,而你始终记得,那年夏天,有只蜻蜓曾停在你的初绽里,听见了整个池塘的晨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