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小说：春风吹拂西瓜棚

长安亦君

春风吹拂西瓜棚

《西瓜缘》（一）

小河水

渭北塬上的春天来得迟，三月的风还带着刺骨的寒意。香辣嫂裹紧褪色的花格子头巾，踩着干裂的田埂往家走。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着，杂草丛生。二十多年前，这里是一片金黄的麦浪，十多年前，这里是连片成林的苹果园，如今却只剩下一些稀稀拉拉的老品种果树和几块零零星星耕种着的土地。

“香辣，听说没？前几年到北边村子种瓜的南方人，今年要租咱们村的地种西瓜哩！听说咱们塬上这十几个村的撂荒地都让他们承租了。好几千亩哩！”隔壁李婶急匆匆地追上来，脸上带着少见的光彩。

　　香辣嫂停下脚步，眉头微蹙：“南方人？南方什么地方人？跑这么远来种地？”

李婶拍着香辣嫂的肩膀说：“可不是嘛！说是浙江人呀！听说这些人能吃苦，很会种菜养瓜，都跑到那个什么外国去种洋芋了！”李婶接着说，“我还听说给的钱不少，一亩地五百块哩！而且一租五年，五年的钱一次付清。”李婶兴奋地比划着，“我家那五亩地荒着也是荒着，我打算把它租出去。”

香辣嫂没接话，心里却盘算起来。丈夫病世三年了，家里那八亩地主要靠她一个人务弄，前两年收成勉强够吃，但两个孩子也和村上其他孩子一样在县城上学，学杂费越来越紧张。如果这地能租出去，五年就能拿到两万元，起码可以把孩子念书的费用解决了。但她转念又想到，自家的自留地在村西，人家要的主要是村东那一片。香辣嫂说：“我们家的地能不能租，得看人家要不要村西地？还得看秋娃他爷愿不愿意往外租？土地可是老人的命根子呀！”

　　三天后，五辆挂着浙江牌照的大卡车轰隆隆开进了村子。领头的是个30岁出头的年轻人，皮肤黝黑，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站在村委会门口，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向围观的村民解释他们的计划。

“我叫徐自通，你们今后就叫我小徐。从浙江台州来，在你们山北的村子种瓜种菜已经三年了。今年我们打算扩大规模，在咱们塬上种麒麟瓜，租期五年，每亩每年五百元，当场付清……”

香辣嫂站在人群外围，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这个浙江男人身上。他穿着普通的蓝色工装，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干练感，与村里那些常年在外打工、回家就瘫在炕上的男人截然不同。只听小伙子继续说：“我们还需要招几个帮工，主要是做饭和干些日常杂活。”

小伙子的话让香辣嫂心头一动，她问：“那你们要不要女的？”

徐自通特别看了一眼香辣嫂说：“要呀！你们这儿的女人擀的面才好吃呢！”

香辣嫂当时没再说什么，回家的路上，她就一直想着南方小伙子说的话，晚上，辗转难眠。公婆已经睡下，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轻手轻脚爬起来，从柜子深处摸出丈夫的遗像，手指轻轻抚过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柱子（香辣嫂病故的丈夫）你别怪我……”她低声呢喃，眼泪无声地滑落。

　　第二天一早，香辣嫂就去了村委会。名叫徐自通的浙江人正在和村长核对土地租赁合同，抬头看见这个面容憔悴却眼神坚定的女人，微微一愣。

“我会做饭，陕西面食样样拿手。”香辣嫂直截了当，“你们看我行不？”

徐自通打量着她粗糙的双手和洗得发白的衣裳，点了点头：“做饭一个月两千五，再干些其它活的话，有加班费和奖金。包一天三顿饭，住的话，反正离家近，你就回家。另外，你得有健康证。——这个也好办，到卫生院检查一下，只要没有病，都能办。”

“成。只要你们要，我这就去检查办证。”香辣嫂的回答干脆利落。

　　就这样，香辣嫂成了浙江瓜农团队的厨师。他们在村东头租了十亩地，搭起了简易的工棚和厨房。第一天上班，香辣嫂就被眼前的阵仗惊呆了——几个工人操作着仪器测量土壤，挖掘机轰隆着拔老树桩子，几台大型拖拉机深翻土地，两台她从没见过的机器播撒一种黑色的粉末。

“这是有机肥。”徐自通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你们这里的土地太贫瘠了，得先改良土壤。”

香辣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进了厨房。她准备了一大案板油泼面，这是她的拿手好戏。可开饭时，她尴尬地发现，那些南方工人对着红彤彤的扯面条面面相觑，有人甚至还往碗里面倒了开水。

“太辣了？”香辣嫂有些无措。

徐自通笑了笑：“他们几个都是最近刚从我们老家来到你们这里的，还吃不惯拉（辣子）面，明天少放点辣子。”他端起碗，大口吃起来，尽管额头很快冒出了汗珠。

　　日子一天天过去，香辣嫂渐渐适应了这份工作。她学会了蒸米饭和浙江人喜欢吃的带点甜味的菜。每天清晨，她看着这些人用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机器在地里忙碌，每天晌午和下午她看到这些人把一根根弓形铁管子栽到地里，不久，东岭上就建起了一片一片的大棚。香辣嫂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有一天，一个工人在操作机械时不小心割伤了手臂，鲜血直流。香辣嫂正巧送饭过来，见状二话不说，扯下头巾扎住伤口，指挥其他人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

“按住这里，用力。”她对惊慌失措的徐自通说，声音出奇地冷静，“我男人以前在工地也常受伤，我知道怎么处理。”

徐自通照做了，近距离看着这个瘦弱却坚韧的北方女人，突然发现她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琥珀色，格外好看。

伤口包扎好后，徐自通特意来道谢：“今天多亏了你，不然小张就危险了。”

香辣嫂摆摆手：“没啥，应该的。”她犹豫了一下，低着头问，“你们为啥跑这么远来种瓜？浙江不好吗？”

　　徐自通望着远处的地平线：“浙江地少人多，竞争大。你们这里土地便宜，气候适合种瓜，虽然开头难点，但前景好。”他转向香辣嫂，眼中闪烁着热情，“而且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现代智慧农业带到更多地方。”

香辣嫂听不懂什么“智慧农业”，但被他的眼神触动了。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梦见了丈夫，梦里柱子对她说：“找个好人，好好过日子。”

一天清晨，香辣嫂在厨房门口发现了一小篮草莓，鲜红欲滴。徐自通远远地朝她扬手笑着说：“吃吧，这是给你的！我们在邻村那几个棚种的草莓，成熟了，尝尝鲜！”转身去了地里。香辣嫂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拿起一颗草莓放进嘴里，甜中带酸，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随着西瓜苗一天天长高，香辣嫂和徐自通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多。她教他认陕西的野菜，他则耐心地给她讲解滴灌技术的原理。有时候，徐自通会特意留到最后吃饭，只为能和她多说几句话。

“你们南方女人是不是都很水灵？”一次闲聊中，香辣嫂突然问道。

徐自通笑着：“每个地方的人都有她们不同的美。我们浙江女人精明，你们北方女人的坚韧，是南方女人比不了的。”他的目光真诚而温柔，让香辣嫂心跳加速。

　　然而，村里的风言风语也开始流传。有人说看见香辣嫂很晚才从工棚出来，有人说徐自通经常给她送东西。这些话最终传到了香辣嫂公婆的耳朵里。时间一长，说闲话的人来越多，公婆的心里也憋不住了。一天晚上，香辣嫂从地里回来，伺候公公婆婆吃过晚饭，婆婆拐弯抹角地说：

“秋娃（香辣嫂的大儿子）他妈，妈听村里人说，有个瓜客想和你好。你想找一个人，我和你爸（公公）都不反对。这社会么，你还年轻，是该找一个。柱子他阳寿短，没福气。那是天给他的造化。我们不怨你。你到这屋里把力也出了，在我两个老人跟前把孝也尽了。只是——”

婆婆话没有说完，公公接过话茬：“怕你吃亏，怕人把你拐带跑了！”

香辣嫂擦了擦手上的水，眼泪突然涌出眼窝，砸在粗糙的地面上：“妈，没有的事……我就是打工挣钱……”

“挣什么钱？咱不挣这号钱了！”公公沉着脸说，“明天就给我辞了！咱人老几辈子清白，不让他人说闲话！”

　　那天晚上，香辣嫂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公婆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她从李婶和瓜地里几个帮工的风言风语里也听到了不少。第二天，吃过早饭，等农工都上地了，她喊住了正准备出工的徐自通。“小徐（第一次这么称呼），你等一会儿，我有话要给你说！”

徐自通打量了一眼双眼红肿的香辣嫂，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不想给我们做饭了。但我告诉你，你不能走！”

香辣嫂说：“你们的饭，我是不能做了。村里人说咱们俩坏话呢！骂你不是个好人……”香辣嫂的声音哽咽了。

“我知道。”徐自通轻声说，“我个外地人，不在乎他们骂我什么。倒是你，走得端，行得正，怕什么？”

香辣嫂转头看他，发现这个浙江男人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我离婚三年了，前妻嫌我只会种地，不像人家那些会做生意的能挣大钱。”徐自通苦笑一下，“来渭北前，我就想重新开始。遇见你……是意外之喜！”

香辣嫂的心剧烈跳动着，既害怕又期待。远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刚刚开花的西瓜秧上，嫩绿的小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曳。一股春风从棚子敞开的门里钻了进来，凉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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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小河水，原名董怀禄，新浪博客和微博昵称：长安亦君；微信 和QQ昵称：细水长流。原中学高级教师，现已退休。十堰市首届十大名师，中国中学骨干教师。中国新文学学会、中华精短文学学会、中国作协十堰分会会员，原十堰市语言文学学会常务副秘书长，乡土文学作家，精短小说签约作家，西部文学副主编，咸阳文学院理事，曾任《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丛书副主编。作品见诸多种报刊杂志和网站，多次荣获文学大奖。出版有个人专集《怀念与忧思》、《黄土魂》、《董怀禄短篇小说选》、《家在牛角塬》、《我是啷嘀当》（上卷）、《好好活着》、《红苹果，紫葡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