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遇见

麦哥

1979年我在乡下小学毕业，父亲把母亲、我和两个妹妹带到矿上，一家人终于可以在一起生活了。由于我们没有户口，分不到家属区的住房，我父亲住的是单身职工宿舍，他拿了最边上的一间，在边上自己搭建了两间房和厨房。我们属于黑户人口，在矿上有点让人瞧不起，我来矿上之后，就开始读初中，班上同学除了看不起我，却不会欺负我。比我大一届的有4个男孩子，据说都是干部子弟，每次见到我，都会打我几巴掌或者踢我几脚，因为我初来乍到，他们人多，我个子也比他们小，所以我总是忍气吞声。因为我在农村读书晚，读初二时已经十五岁了，而且我住单身职工宿舍区，靠近荒山野岭，每天自己在山上跑步，自己练习拳打脚踢，上初二时，已经长得像土匪了。渐渐那4个欺负我的男孩也不欺负我了，因为他们看到我一身肌肉和凶神恶煞的眼神，他们估计也胆怯了。 我们矿上每个星期都有一天晚上在露天球场放电影，需要自己搬凳子椅子去看的，而且位置需要自己提前霸占。那年10月的一天晚饭后，记得是要放《洪湖赤卫队》的电影，我和两个妹妹早早拿着凳子去霸位，在我们前面的是我们班的女同学骆君和她4个妹妹。骆君虽然和我是同学，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她也只有十三岁，可能是年龄的差异，还有我和班上同学不来往的缘故，所以我们连招呼都不打的。骆君在班上也是那种内向不爱说话的女孩，虽然长得漂亮，但却没有其他漂亮的女孩的傲气，总是低头学习和走路。可能也有点自卑，她父亲一直想生个男孩，却连续生了5个女孩，还被矿上的人当笑话来讲。电影还未开始，以前欺负我的4个男孩扛着椅子过来了，看看我，又不敢出声，但又不肯罢休，就踢开骆君几姐妹的凳子，骆君几个妹妹吓得抱着姐姐大哭起来。 骆君也小声哭泣着，不过还是对妹妹们说：“不哭，不哭，我们换地方，走，搬凳子走。”我那时很想上去与他们评理，但还未交手过，自己还是有点胆怯的，正在犹豫时，我两个妹妹看见骆君几姐妹哭，她们也跟着哭了起来。那4个男孩之中有一个人指着我妹妹吼道：“哭什么哭！”机会终于来了，我未等他话说完，就抡起板凳，向他们砸去，在场的人迅速让出一片场地给我们打斗，经过一番混战，我将他们4个打趴在地。矿上保卫人员赶到，我举起双手投降，他们4个被挽扶去片区卫生所包扎处理伤口，我却被关押在保卫室。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放我出来，回到家，母亲命令我脱掉上衣，她用树枝抽打我的背部，一边打一边哭着骂我：“你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人吗？那几个全是干部子弟，你知道你老窦上午在厂写了多少检讨书吗？……” 父亲看母亲打得差不多了，就抢下鞭子说：“好了，有几条痕就可以了！”然后父亲带着光膀子的我，到那4家挨家挨户赔礼道歉，这事才算过去了。从那以后，与骆君照面时她都会向我点头，她是我们班上第一个和我点头打招呼的女同学。我也从此得了一个外号叫“座山雕”，因为他们说我扮土匪不需要化妆，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再没人敢欺负我了。也是那时候开始，全矿一万多人，都知道我是座山雕，是坏孩子，连我自己，都百分之百肯定自己是坏人。所以那时候开始，看电影看到坏人打好人，我就兴奋，坏人被好人打败，我就难过。我除了喜欢到家属区偷他们种的葡萄、芒果、龙眼、黄皮……，还喜欢上后山打鸟、抓蛇，总之，坏人喜欢做的事，我都喜欢做。我也是那个时候学会抽烟的，没钱买香烟，花一毛钱买一大包烟丝，可以抽一个月。 有一天我上山打猎，听到一个女孩子声音喊“救命啊”，仔细一听，是骆君的声音，我顺着声音跑过去，看到骆君半躺地上，旁边丢着一担山草。我问她怎么了，她哭着说：“我被蛇咬了。”我撩高她的裤腿一看，脚腂处有两个蛇牙印，我二话没说，蹲下来用嘴吸蛇毒，吸一口吐一口，然后拿出烟丝帮骆君敷上。她可以走路了，我却舌头肿大，说不出话了，她对我说话，我只能额额嗯嗯发出声音，她反而偷偷笑我。那次之后，她开始和我说话了，先是开口打招呼，后来有一次在走廊见到我，她害羞地对我说：“麦歌，你可不可以不做坏人？”我惊讶她会这样问我，于是大声对她说：“我不做坏人，难道做好人吗？笑话！”我没有再理她，直走，她在我后面大声吼我：“好好一个人，干嘛要做坏人？！”我扭头看她一眼：“你奶奶的，老子喜欢啊。”骆君开始流眼泪，声音提高半度：“你难道做一辈子坏人吗？！不能和我一样做好人吗？” 我觉得眼前这个骆君不像以前那个懦弱、内向的骆君，于是第一次露出慈祥的微笑，温柔地对她说：“二狗，你变了。”她看到我笑，她也转哭为笑：“你是大狗！”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我们平时都有说有笑了，没人的时候我叫她二狗，她叫我大狗。也因为骆君和我说话，班上也有几个女同学开始会和我打招呼，我渐渐变得没那么坏了。那是初三下学期，如果我考不上高中，矿上是不会安排工作的，因为没户口，所以二狗主动要辅导我的功课，劝我继续读高中。我也很努力，也可能是聪明吧，一个学期把初中三年的课程赶了上来，中考顺利进入高中继续读书。我也是初三，开始喜欢二狗的，我认定她就是我未来的老婆，所以很听她的话，她命令我学习，我绝不敢去偷黄皮。 上高中后，我的学习成绩逐渐提升，最令二狗高兴的是，我的体育成绩样样都是班里最突出的，校运会参加的项目，只要二狗在旁边加油，我必破校运会记录。我们的关系来往愈发亲密，在一次班委组织的爬山活动中，我们登顶后下山，女同学的脚都开始痛起来，唉声载道，唯一享受被男同学背下山的，就是我的二狗，我背的。骆君父母知道我们的关系后，把她吊在她家客厅的大梁上，他们宿舍区的很多人去围观，而我因为住在单身职工宿舍区，不知道情况。我们班另一个与二狗关系比较好的女同学踩着单车到我家门口，车未停稳就大叫：“麦歌，快跟我去救骆君！”我们的关系已经被公开了，也很快传到了家长那里，那是甜蜜的开始，也是噩梦的来临。 我不知道什么情况，跳上她的单车后坐，她就一边喘气踩着单车，一边把情况告诉我听。我一到二狗家门前，跳下单车，拨开围观群众，挤到门前，几个邻居在劝老骆赶快放下孩子，不要闹出人命来。但老骆根本不听劝阻，还一边开口大骂骆君：“养了个不知羞耻的赔钱货！……”我明白老骆的意思了，一是骆君还小，不应该谈恋爱；二是要谈也不能跟一个没有户口的黑户人家的孩子谈。我扑通跪下，对着老骆恳求：“骆叔，骆君只是辅导我功课，我们什么也没做，什么关系也没有，真的，我对天发誓，你放她下来吧。”我不断磕头，额头已经出血，老骆看到我已经为他家骆君证明了清白，也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对我吼道：“你快滚，我就放她下来。” 我一听，只要我滚，他就放她下来，于是我起身，离开了她家。我父母也听说了这事，等我回到家，我母亲已经准备好藤条，我站着让她抽，没有逃跑。我第一次良心发现，我第一次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这一切，来自于二狗的感化，也是我心知肚明我对二狗的爱。星期一回到学校，二狗像被折磨过的地下党，囧样百般，我也好不到哪里，因为当时自己没照镜子的习惯，所以我没办法形容我自己。第一节课下课，老师叫我到校长办公室，校长说：“麦歌，你没有我们矿上的户口，高考不能在这里考，必须回到你户籍所在地考，还有半年多，你得马上转学了……”我没户口是一回事，学校知道我和二狗的事才是提前赶我走的原因，这也算是学校给家长们的一个交代。 第四节课下课前，班主任也在班上宣布了我转学的决定，同学们都发出了惋惜的叹息声。我想哭，但不敢哭，下课铃一响，我起身直向校外奔走，二狗一直追着叫我，我没理她。我出了校门，由大路拐进两道小巷，想在那里大哭一场，泪水刚涌出来的时候，二狗来到我身边。她迅速张开双臂拥抱我，我想推开她，她大哭起来：“啊……，大狗，你可不可以不用走？！”我一边想推开她，一边用手袖抹眼泪：“走开，我走不走与你有什么关系？！走开！……”“我喜欢你，啊啊啊……”二狗狼嚎大哭。“你喜欢我？你想死啊，前天还未吊够你啊？”“我不怕了，你要是走了，我就自杀！”听二狗一说这话，我就怕了，立马抽了她一巴掌，恶狠狠地对她说：“你要是再说这种话，我就不准你喜欢我！” 二狗抬头看我：“那你告诉我你也喜欢我！”我盯着她的眼睛看，看见她的眼睛里全是我，那眼神带着恳求、期待、渴望、希望……我的心里很痛很痛，以前没有想过我们是不可能的，现在回到现实中，才发现，这张如此近距离的脸蛋极可能将会是陌生人。但是，我更担心的是二狗想不开，我就萌生了骗她的念头：“我回乡下高考，将来我们一定能在一起的！好吗？”二狗露出半信半疑的苦笑，用呼吸的雾气说：“你，不许骗我。”我低下头去吻她，她闭上眼睛，边吻边哭，我们吻了很久、很久……我回到家乡参加高考，很遗憾，没有好的环境、好的心情，最终还是没考好，落榜了。二狗也没考好，但她的命好，她父亲找了矿书记，安排她去广州冶金中专学校读代培，也因为书记那个大我们五岁的儿子喜欢二狗，所以他也帮求了他父亲。 我没考上，也没联系二狗，也没回矿上家里，直接到东莞打工去了。二狗到我家问了无数次，我家也没有我的联系方式，要是有，也不会给她，谁愿意在不可能的事情上再搞事。二狗在广州读书期间，趁她未放假，我回矿上探望父母，看到我家外墙有几个字：“大狗，我等你。”我回学校转了一下，来到我们接吻的小巷，那个位置的墙上，依然有“大狗，我等你”的几个大字。几年之后，二狗在她父母的逼催之下、在没有我的任何消息之时，嫁给了矿书记的儿子。写到这里，我本想写一段情深深雨蒙蒙的那种情话或者一首诗送给二狗，但是一想，如果万一被她看到那些我自以为惊天地、泣鬼神的文字，她是会骂我绝情呢？还是笑我傻瓜？想想算了，其实我们真的没有什么，只是为她打一场架、吸一顿蛇毒、背过一段山路、接过一次长吻。什么刻骨铭心，只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这样想，又有何遗憾呢？ （配图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