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市 罾影摇曳的水乡记忆》

白云山四哥

每当提及故乡津市，舌尖总会不自觉地卷起那个特殊的发音——"zeng市"。这个承载着水乡密码的古老称谓，在沅澧交汇处呢喃了千百年。立于澧水堤岸，看粼粼波光里沉浮的渔舟，恍惚间仍能望见明朝初年那个青瓦白墙的小渔村。那时的罾市尚是澧州辖下不起眼的渔村，却因得天独厚的水系脉络，在桨声灯影里悄然织就属于自己的繁华。

查慎行《蓦山溪》中"长竿晒网，画里著渔舠"的墨痕，恰似一幅水彩晕染的清明上河图。我常想，这位清初诗人行经罾市时，必定被星罗棋布的罾网迷了眼。那些临水而立的竹架，像极了大地的琴弦，在风起浪涌时弹奏渔家的岁月歌谣。词中"冰开平澧"的景致，与冬日暖阳下扳罾少年们冻红的脸庞重叠，构成水乡永恒的剪影。

澧水两岸的罾，原是天地间最灵动的诗行，叙说着罾影摇曳的渔事春秋。扳罾与赶罾，这对水乡兄弟，在时光长河里各自演绎着不同的渔事美学。扳罾如垂钓的老者，沉稳中暗藏机锋。四米见方的网衣被煨弯的毛竹撑开，恰似悬在空中的水镜，倒映云影天光。渔人轻扯绳索的动作，恍若抚弄琴弦，刹那间银鳞跃动，水面绽开万点碎玉。

赶罾则似顽皮的少年，总在浅滩处嬉戏。匚形的网片浸在澄碧里，三角形的赶杖搅起圈圈涟漪。记得儿时赤足立于春水中，凉意顺着脚踝攀援而上，却抵不过看鱼虾入瓮的雀跃。那些慌不择路的鳑鲏、刁刁鱼，在网底扑腾出晶莹的水花，总惹得我们几个孩童惊叫连连。最妙是秋雾弥漫的清晨，赶罾人的蓑衣在乳白雾气中时隐时现，恍若游走在水墨丹青里的仙人。

渔歌唱晚时分，家家灶台飘起鮓辣椒的辛香。麻嫩骨这等尤物，当真是水乡的精灵。它们灰麻的鳞片沾着澧水的月光，细长的身躯在油锅里蜷成金黄的月牙。母亲烹制时总说："这鱼最懂水性，须得用活水养到掌灯时分。"待鱼汤熬成乳白，撒入新剁的姜椒茸，热气氤氲间仿佛能看见渔火点点的河面。

最难忘冬至前后的冻鱼。瓦钵盛着凝脂般的鱼冻，琥珀色的膏体里嵌着碎玉似的鱼肉。用竹筷轻戳，颤巍巍的冻体便漾起波纹，入口即化的鲜甜里藏着生姜的暖意。这般滋味，是任何珍馐都无法比拟的乡愁密码。

而今漫步澧水长堤，现代化的码头停满了各种吨位的大小轮船，再也寻不见林立的罾架。那些曾经密布河湾的竹影，已在岁月流转间悄然隐退。去年深秋偶遇老渔人张伯，他正将祖传的扳罾竹架劈作柴薪。"如今后生都使电网啦"，老人摩挲着泛红的竹节，眼底映着残阳如血。说话间，对岸一台台起重机正在吊装货物上船，参差不齐的倒影将河面割裂成零散的碎片。

然而总有些印记深植血脉。某个雨后的黄昏，在博物馆橱窗前驻足，看见陈列的罾网经纬间仍沾着陈年水渍。霎时耳畔响起绳索摩擦竹架的吱呀声，鼻腔萦绕河风裹挟的鱼腥。那些晒在河滩上的网衣，曾在暮色里飘荡如招魂的经幡；赶罾少年溅起的水花，依旧在记忆深处晶莹闪烁。

津市人仍固执地念着"zeng市"，就像固执地保存着对江河的眷恋。或许在某个平行时空里，查慎行词中的景象依然鲜活：长竿晒网的渔舠泊在烟水深处，麻嫩骨在网心跃动银光，而扳罾少年的笑声，正随南去的雁阵掠过洞庭的云水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