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南朝梁）劉勰/著</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春秋代序* ，阴阳惨舒* ；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釋】</p><p class="ql-block"> *春秋：此处用春秋来代指四季。代：更替。序：次序。*阴阳惨舒：阴惨阳舒。秋冬为阴，春夏为阳。惨，戚，沉郁。舒，舒展。*摇：摇动，指由外在景色而引发内心活动。*阳气萌：冬至日后阳气开始萌生。萌，萌生。玄驹：蚂蚁。步：行动。*阴律凝：阴历八月秋天到来，阴气开始凝聚。古代乐律分阴阳两种，古人以十二种乐律分配于十二律，阳律六、阴律六。八月属于阴律，这里借指阴冷的季节。阴律，此指阴气。丹鸟：也称丹良，萤火虫。羞：进，这里指捕猎以备食用。*入感：感到。 动：改变，影响。*挺：突出。惠：通“慧”。*秀：茂盛，这里有发出之意。*献岁：进入新的一年。*悦豫：愉悦。*滔滔：形容阳气旺盛。孟夏：初夏。*郁陶：忧闷郁积。*志：志趣。*霰（xiàn）：雪珠。垠：边界，界限。*矜：严肃，庄重。虑：思虑。*岁：一年。物：事物。*容：景象，形态。 *迁：转变。*迎意：触动情怀。*引心：引起心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譯文】</p><p class="ql-block"> 春秋四季不断交替，阴气沉郁，阳气舒展；四时景物不断变化，使人的心境也随之改变。春天阳气萌发，蚂蚁开始活动，秋天阴气凝结，萤火虫储备冬食；微小的虫蚁尚且能感受到气候的变化，可见四季变化对万物的影响真是深刻。至于有美玉般灵慧的心灵、鲜花般清秀的气质的人类，对于种种景色的感召，谁又能无动于衷呢？所以新春景色明媚，人便心情愉悦，欢快舒畅；初夏阳气旺盛，人便心境忧郁，烦躁凝结；秋日天高气清，人便情志阴沉，遥思深远；冬季飞雪无垠，人便思虑沉重，严肃深沉。一年四季有不同的景物，这些景物表现出不同的形貌；人的情志便跟随景物而变化，文辞则因情志而抒发。一叶落下尚能引发感触，几声虫鸣便可打动人心，更何况是月明风清的夜晚、日丽树芳的早晨呢！</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 ，既随物以宛转* ；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 *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 *为出日之容，“瀌瀌”* 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 ，一言穷理；“参差”、“沃若” *，两字连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及《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舒状* ，于是“嵯峨”之类聚，“葳蕤”*之群积矣。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 *而繁句也。至如《雅》咏棠华*，“或黄或白” *，《骚》述秋兰，“绿叶”、“紫茎” *。凡搞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釋】</p><p class="ql-block"> *气：指事物的精神。图貌：描绘状貌。*宛转：宛曲随顺，指在写作中根据事物的状貌来构思，有随物变化之意。“随物以宛转”，即《神思》篇所说“神与物游” “与风云而并驱”之意。*属：连缀。*灼灼：花盛开的样子。*依依：枝条轻柔的样子。*果（gǎo）果：光明的样子。*瀌（biāo）瀌：雪多的样子。*喈（jiē）喈：众鸟和鸣的声音。逐：追，有模仿之意。 * 韵：指虫鸣声。*皎：洁白，明亮。嘒（hui）：微小。* 参差：不齐。沃若：美盛的样子。* 重沓（tà）：多的意思。舒：伸展，即描写。*葳（wēi）蕤（rui）：草木之叶垂下的样子。*诡：不平常。瑰：奇特。* 鱼贯：所用辞藻如鱼之成行，指罗列、堆砌的毛病。*《诗》人：指《诗经》的作者，也泛指一般走正确道路的作家，与下文“辞人”相反。则：合于规则而不过分。* 淫：过分。*《雅》咏棠华：指《诗经·小雅》。棠华，指《小雅》中的《裳裳者华》。*或黄或白：有的色黄，有的色白。*“绿叶”、“紫茎”：《九歌·少司命》有“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摛 （chī）表：此处指描绘。摛 ，散布，引申为描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譯文】</p><p class="ql-block"> 因此，当《诗经》的作者受到外物的感染时，便可以联想到各种各样类似的事物；他在万象之间流连忘返，对他的所见所闻进行沉吟。描写景物的神貌，要随着景物的变化而变化；描绘色彩、模拟声音，又必须在心底里细心琢磨。故而，《诗经》里边用“灼灼”二字来形容桃花颜色的美艳，用“依依”二字来表现杨柳枝条的轻柔，用“杲杲” 二字来描绘太阳出来时的光明，用“瀌瀌” 二字来说明大雪纷飞的情景，用“喈喈”二字来形容黄鹂婉转的鸣叫，用“喓喓” 二字来表现幽幽的虫鸣。还有用“皎”字来描绘太阳的明亮，用“嘒”字来说明星星的微小，仅仅一字就充分地表现出事物的特性；有的用“参差” 来形容荇菜的长短不齐，用“沃若”来表现桑叶的鲜美茂盛，只两个字就完全描绘出事物的形貌。这些都是以少量的文字表达丰富的内容，使事物的神情、形貌毕现无遗。即使再反复考虑它千百年，能有更恰当的字来替换吗？等到《楚辞》继《诗经》之后出现，所写景物更加多样，不易完全描绘，就重复铺陈事物的形貌特点，如描摹山川险峻的“嵯峨”和草木茂盛的“葳蕤”等，这类词语大量出现。后来的司马相如等人，做文章追求奇异瑰丽的声势，于文章的音节力求动听，刻意用一系列的辞藻来描写山水景物，这就如扬雄说的，《诗经》作者之类的诗人写的东西虽华丽，但恰如其分，而且文字也比较简约，辞赋家写的东西，就过分华丽，词句也过于繁多。至于像《诗经·小雅·裳裳者华》中说到盛开的花朵，“有的色黄，有的色白”，《楚辞·九歌·少司命》中说到秋兰，“绿色的叶子”“紫色的茎”。可见凡是描绘各种色彩的字，贵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如果青、黄迭出，那就过于繁杂，反而不足为奇了。</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 *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 *为妙，功在密附 *。故巧言切状 *，如印之印泥 *，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故能瞻*言而见貌，即 *字而知时也。然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 ，或率尔造极 *，或精思愈疏*。且《诗》、《骚》所标 *，并据要害，故后进锐笔* ，怯于争锋 *。莫不因方以借巧 *，即势以会奇*，善于适要 *，则虽旧弥*新矣。是以四序纷回*，而入兴贵闲*；物色虽繁，而析辞 *尚简；使味飘飘而轻举，情晔晔*而更新。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 ，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 *也。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 ，详说则繁 *。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釋】</p><p class="ql-block"> *近代：指晋、南朝刘宋时期。*窥：体察。*钻：钻研。*体物：描摹外物。*密附：贴切，即语言描写与景物形貌吻合。*切：符合。状：景物的状貌。*印之印泥：古人写完信常用泥来封住信口，并在泥上加盖印章。此处借以比喻文字描写与实际景物完全符合，丝毫不差。*曲：详尽。毫芥（jiè）：细微。毫，细小的毛。芥，小草。*瞻：视。*即：就。*定检：定式。*率尔：率意，随意。造：成就。极：极致。*精思：精心构思。疏：与“密附”相对，指描写与实际不相符。*标：指《诗经》《楚辞》中状写景物的句子。面锐笔：指精通写作者。*争锋：争胜，比高低。 * 因方：指沿袭《诗经》 《楚辞》状写景物的方法。借巧：借用技巧。*即势以会奇：顺着文势得到新奇。势，文体之势。会，时机，有恰逢得到之意。*适要：适应变化，抓住要害。* 弥：更加。*四序：四季。纷回：往复交替。*入兴：引发兴致。闲：闲静，指内心清净。*析辞：行文用辞。*晔晔：美盛的样子。*接武：承继、效法前人。武，足迹。*参（sān）伍：错综。*因：继承。革：革新。*会通：融会贯通。*皋壤：沼泽地边的洼地，此处指原野。皋，沼泽。 *奥府：收藏丰富的府库。 * 略语则阙：描写简略则不完整。阙，缺失。 * 详说则繁：描绘详细则冗杂。*洞监：洞察。 《风》《骚》：此处代指诗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譯文】</p><p class="ql-block"> 晋宋以来，作品重视描写事物形貌的逼真。作者深入观察风物景色的神韵，研究花草树木的状貌；吟咏景物从作者深远的情志出发，而描绘事物的诀窍就在于能密切地符合真相。所以，如果文字用得巧，事物写得逼真，就像在印泥上盖印一样，用不着过多雕琢，而事物的本来面目便可完全描绘出来。这就使人能从作品的字句里看到景物的形貌，了解到不同的季节。但是事物各有固定的样子，而作者构思却没有一定的法则，有的好像满不在乎地就能把景物写得很好，有的却仔细思索还和所描写的景物相差很远。《诗经》和《楚辞》中突出的特点，就是善于抓住客观事物的要点，后来善写文章的人，都不敢在这上面和它们较量。却无不依照这种方法，学其巧妙，随着文章的气势而显示出奇特来，所以，只要作者善于抓住事物的要点，就能把本来不新鲜的景物也描绘得极其新颖了。因此，一年四季的景色虽然多变，但写到文章中去要有规则；事物虽然繁杂，但描写它们的言辞应该简练；要使得作品的韵味好像不费力就流露出来，情趣盎然而又格外清新。历代作家，前后相继，在写作上都错综复杂地演变着，并在一面继承，一面改革中取得新的成就，要使文章写得景物有限而情味无穷，就必须把《诗经》《楚辞》以来的优良传统融会贯通起来。山水川原实在是文思的深厚府库，描写它们的文字过简就会显得不够完备，过详又显得冗杂。屈原之所以深得吟诗作赋的要领，不就是得到楚地山川景物的帮助吗？</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赞曰：山沓水匝 *，树杂云合* 。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 ，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釋】</p><p class="ql-block"> *匝（zā）：围绕。*合：聚，会。*吐纳：指抒发。*迟迟：和舒的样子。*飒（sà）飒：风声。*兴：指物色引起作者产生的创作兴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譯文】</p><p class="ql-block"> 总之，高山重叠，流水环绕，众树错杂，云霞汇聚。作者反复地观察这些景物，内心就有所抒发。春光舒畅柔和，秋风萧瑟愁人。像投赠一样，作者以情接物，像回答一样，景物又引起作者写作的灵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