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踪影（ 36）一一生存暴力中的困兽

孙 榆

人性之恶，在什么状态下会被激活？

近日优酷热播的《沙尘暴》给了答案。

推广人称，它是一部悬疑的暴力美学作品。是吗？我认为它更像是一部关于生存与暴力的现实主义作品。它展现了在时代沙暴所裹挟下沙砾的生存与挣扎状态；它描述了在高速现代化进程中被远远甩在后面的偏远贫穷地区的人想逃离世代生存的故土；它提出了一种对命运与人性的深沉思索；它更是在尝试叩问人性之恶的社会归因。

“全员恶人”的设计非常新颖。剧中每个恶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他们最初的人生底色其实都是良民，他们是一群在荒漠中与执法者玩着“猫鼠游戏”的各色男女。在贫穷与富有、蒙昧与开化、无律与法制的激烈碰撞的时代，他们用扭曲的生存姿态，在道德断崖上跳着致命的探戈。当观众试图用简单的道德标尺丈量这些恶人时，却惊觉他们的罪行与救赎早已在社会沙暴的漫卷中模糊了边界。

简单说说王良和刘盈盈吧，这是两个极具复杂性和悲剧性的人物，也是值得同情，恨不起来的两个恶人。

在《沙尘暴》灰黄色的滤镜下，王良和刘盈盈的出现构成了西北荒漠中最尖锐的生存寓言。

王良是原生家庭的牺牲品。母亲是被拐卖到边陲地区的“生殖工具”，在暴力与虐待中生下王良。尽管母亲试图带他逃离，但幼年的王良因父亲和奶奶灌输的愚昧观念，将母亲视为“破坏家庭完整”的坏人。母亲的每次逃跑，王良都是告密者。王良手上的弹弓不是射向施暴的父亲，而是瞄准了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母亲。导演切了一个王良拉弹弓的特写，细思极恐。最终母亲绝望反杀全家，只留下他一人。暴力与背叛深深地刻在了这个7岁孩童的灵魂深处。从此，王良在小镇流浪，吃百家饭长大。

原生家庭的影响，造就了王良扭曲的双重性格一一隐忍与占有。作为孤儿，王良在刘三成手下讨生活。刘三成收养王良很难说是出于一种善举，准确地说是给他添了一个免费劳动力。王良沉默寡言，讨好所有人。他在刘家任劳任怨，察言观色的特质，是想努力地依附这个“家”，他太需要“家”的归属感。他把每月2千的工资，留下两三百吃饭，其余全部资助哥哥姐姐读书。不管如何隐忍和付出，仍然没有给自己带来应有的尊严。面对刘盈盈，王良时常流露出一种文盲的无助感。

缺乏母爱的王良渴望得到刘盈盈的爱。他对刘盈盈的爱混杂了占有欲和莫明其妙的依赖。王良手上握有刘三成父子杀人毁尸的密码，他用不露痕迹的胁迫，要求刘三成将养女刘盈盈嫁给他。在刘三成的默许下，王良强迫与刘盈盈发生关系。多年来，王良对刘盈盈无微不至的奉献，得到的是刘盈盈拒人千里之外的不屑。后期王良因渴望被真爱而选择成全刘盈盈，甚至为保护她不惜杀了义父刘三成。

观剧时，在弹幕上看到一句话“他舔了所有人，到死都是别人的备胎”。

王良悲剧的根源在于拐卖妇女的恶疾。他的存在揭示了被拐女性后代在扭曲伦理中的挣扎，以及缺乏社会干预导致的代际创伤。当然，原生家庭不是决定命运的唯一因素。王良在成年后如遇上一个健康的社会环境，也可以平安渡过一生。

刘盈盈是个“保男丁”压迫下的“觉醒者”。刘盈盈是刘三成的养女，弟弟刘大志是刘三成的亲生子。弟弟从小是在姐姐背上长大的。刘盈盈对刘家可为殚精竭虑。然而，刘三成重男轻女的父权固疾迫使她放弃省医科大，选择专科，为弟弟刘大志让路，剥夺了她有更好教育与理想的权利。

刘家父子杀人毁尸，王良是唯一知情人。为了封口，刘三成强迫刘盈盈嫁给王良，遭到了刘盈盈的断然拒绝。刘盈盈临近毕业，在校三年担任学生会主席，品学兼优，也谈了男朋友。校方认为凭她的表现留在省城工作具有绝对的优势。她苦苦央求父亲，自己已有男友，在省城工作后一定把父亲接到省城享福，永远离开这里。刘三成跪在女儿面前哀求，没用的，一旦东窗事发，你弟弟要枪毙，我要坐牢，你一个犯罪家属能好到哪去……。此刻，屏幕上给了刘盈盈一个脸部特写，这是一张失神、绝望和惊恐的脸。对刘盈盈而言，这简直是精神凌迟，彻底催毁了她用知识改变命运的信仰。为了弟弟的安全，刘盈盈被迫用身体完成了刘三成与王良的交易。当生命沦为可交易的商品，道德必然成为最先被典当的奢侈品。

随着案件复查越来越逼近真相时，刘三成严令刘盈盈杀死王良。这成为压垮刘盈盈的最后一根稻草。刘盈盈与王良初始关系充满压迫，但长期的共同生活让俩人形成畸形的依存。最终刘盈盈说服王良联手杀死父亲刘三成。伦理困境在生存逻辑面前碎成粉末。至此，刘盈盈完成了从隐忍到反抗的黑化过程。

刘盈盈的“弑父”，绝非精神崩溃。她是对父权遗毒的复仇，也是对自我命运的掌控。行为的极端性，映射出被压迫女性在绝境中的最终觉醒，但其代价是自我毁灭。

《沙尘暴》留给观众的并非简单的善恶批判，而是一面布满裂痕的社会归因之镜。剧中人都活在没有尊严的边缘社会底层，王良和刘盈盈没有尊严，孙彩云和程春也没有尊严，丁宝元和刘大志同样没有尊严。孙彩云说，人人都看不起我，就是老公在骨子里也看不起我。当尊严成为稀缺品，犯罪便成为了穷人的生存保障。他们的悲剧不在于个体的堕落，他们的命运也不仅是个人选择的结果，而是贫穷蒙昧、没有道德教化和基层治理缺失共谋的产物。

虽然整部剧没有流量明星加持，但演员们自然、克制和深刻的用心演绎，可圈可点可赞。

一直很认可段奕宏的演技。片尾，陈警官（段奕宏饰）背着杀人犯王良的墓碑在沙漠中踉跄前行的镜头，太假！当然，这不是演员的事。说了太多的人性之恶，也许导演想展示一下人性之善吧。但，无疑是烂尾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