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乡村教师林如贵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们插队那会儿,大队有小学一般到四年级为止,偏远的村子会有一个教学点,带几个一年级的娃娃读书。教学点的老师就不能要求什么文化水平了,一般就是识点字稍会加减法,队里记工分,大队统筹发补助,每月四块钱,还要年底才总付。如贵就是一个在教学点的民办教师。</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个环境,这个待遇,你能要求有什么样的老师呢?有的教师就是从不备课,上课糊弄完事。他说,图的就是比上工自由,有时间种自留地、做家务、浇菜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林如贵却不是这样想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贵的教室就是自家的一间房,六七个娃娃读一年级的书。他的教学实在谈不上水平,偏旁部首的宀冖穴只认识“宝盖头”,不过他的认真是公办教师都不能及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每周三下午有“政治学习”只上一节课,他从江边赶到大队有三四里路。这时他总是带着课本和笔记本,等到结束了,再拿出来求助于我。他喜欢问我,因为我是在对他态度好的人当中又会教他的人。</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个时代的“政治学习”鬼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权当中途有个闲暇时光,聊聊笑笑,早点结束才好。唯独如贵,对那些开会读过的社论当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贵这天学习结束后,要留下来找校长检讨。校长姓董,是公办教师,还是个党员,但也被如贵搞懵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检讨什么呢?师道尊严。如贵嗫嚅地说,大意是自己犯了“师道尊严”的错误,在贫下中农的压力下,对孩子罚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批孔批到孔老二的“师道尊严”,大家也是一笑了之。但农民是认可“师道尊严”的,他们评价某个老师好,重要指标之一就是“敢管学生,该打就打”。他们自己没有文化,就盼望子女能读书识字,如果学会打算盘了,那更是“有学问”的标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学生不怕老师,那还得了,你讲对不对?”是贫下中农的信条(“富二代”於有煌也是这个观点,上面这句话就是他对我说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是董校长只能耐心地劝慰如贵,如贵居然还要请求领导给他处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要别的东西董校长还好说,要这个还真的没有。如贵你是哪级走资派,居然要享受这个政治待遇?邢庄那个淘小子经常被我揪脖领靠墙罚站,他爸爸还特地来感谢我,送了几只茸茸的小鸭子给我养。因为家里没有人让孩子怕的,只有指望我管教他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等如贵走后,董校长交给我一个任务,明天早上去如贵的教学点看看他的教学,听一节课,代表校方表扬几句,“让他放下包袱,轻装前进。”</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上午我代表组织出发了,大概四里路,走的是一个量角器的路线:先是直线走,到了邢庄拐上大堤走弧线,如贵的家在宽阔的长江大堤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虽然身居农村每天满目青翠,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色惊艳了。前面高高的江堤上矗着三间泥墙瓦顶的房子,木帆船那灰色的帆顶突出大堤,远远看去像从如贵家屋顶门前滑过去似的。走上大堤,一览无余的江面上,三三两两的帆船和水泥船队在运输货物,也有一两艘客轮多远地鸣着汽笛上下游欢跑。对面是那著名的“半落青天外”的三山起伏,那“九四二四”工地已经有不少塔型建筑和烟囱打破了天际线的单调。</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到如贵那蹩脚的普通话在带学生读书,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娃娃们琅琅的书声在寂静的江边传得很远,田野里劳作的社员们星星点点,附近只有这里富有生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听到下课了,我走了进去。这是他家的明堂间,六七张桌子各式各样。如贵和妈妈就住这里相依为命,如贵还没有结婚,因为还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正中间一张方桌上,煤油灯罩擦得雪亮。因为要备课批改作业,如贵还要自掏腰包买煤油和墨水,桌上两分钱一枝的铅笔是如贵奖励“听话”的孩子的奖品,都在如贵自己每月四块钱的补助里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没有正面说来意,只是转达了董校长的歉意,过去对教学点关心不够(董校长并没有这个意思,是我在假惺惺),然后看看他的教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的黑板已经露出白茬,写字要挑着地方下笔。我自作主张地表示要去南京的上新河码头那里去买腻子和黑板漆,帮如贵修理黑板。</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真的去办了。原来是随口说说而已,看到如贵十分感激的样子,让我说出口马上就觉得必须马不停蹄去实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个星期,我做了平生第一次的刮腻子、刷漆。刷了两遍后才发现腻子没有刮平,砂纸打磨也不够功夫。如贵他们的队长在塘里叉到了一条鳜鱼(当地叫“鸡杂”)送来,因为感谢我为他们的娃娃修黑板。如贵妈又用咸鹅煮了青菜苔招待我,这是当地人留着夏收农忙时吃的菜。</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是我第一次“代表组织上”去做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如贵的学生每年都陆续不断地送到大队学校读二年级,他们的成绩明显不如“上面的”学校,但都十分努力,很快就赶上了进度。我只是奇怪,如贵是如何会在这<span style="font-size:18px;">些学生身上犯“师道尊严”的错误的,因为他们一个个都是我们老师眼中的乖学生。也许他</span>把偶尔发一次火当作了<span style="font-size:18px;">“师道尊严”?</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离开了农村后,偶尔问起如贵,了解他的人也不多。知道他结婚了,还是在大队学校当教师,不过教学点已经撤了,因为农民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知怎的,他留在我脑中的印象有些像鲁迅笔下的闰土,我是说他的淳朴,还有木讷。我想打听他的归宿,是不是转正了公办教师。如果这样,那他的退休金应是当地的最高收入了,那将是我十分愿意看到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