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城市，我们的家园 之五

郭生彩

大同水景的古典描绘

牛劲/撰文 水中月/作图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们对山水景观一直有着深厚的情感和特殊偏好。在风情迷人的江南，这种情结不仅最易体现在文学创作中，还深深影响了文人的生活态度和精神追求。而在相对贫瘠苦寒的北方，即便少有河川，只要有人存在，就会守土生情，对自己周围的山水环境必有开发与挚爱，并且一定也会演绎出许多故事来。山水情实在是一种伟大的情怀。由它导出的故事恰如潺潺流泉纯洁无瑕。

古代的平城，不缺山岳，只是河川少了点儿，再加上雨量也并不丰沛，常有一种枯涩的感觉，但正因如此，许多人士才对仅存的山水有着深情的泳怀，他们吟诗作画，有的诗作甚至影响了那个时代，如今读起来还叫人热泪盈眶。诗作者们关注自已的时代，不仅对身边的不平激情呐喊，同时也默默地关注自己的环境，用自己的真情实感，唤醒着沉迷的魂灵。

南北朝时期，有位叫王肃的山东汉子，先是在齐武帝时历任著作郎、太子舍人、司徒主薄等职务，后来，因其父被齐武帝所杀，他于太和十七年，自建业(今之南京)投奔北魏，时年29岁。来到北魏，受到拓跋宏的礼遇，累迁尚书令、扬州刺史。38岁卒亡。他写的《悲平城》是跟随孝文帝视察昔日都城时写的，很有名气。他从南方乍到北方，身份与环境都已变化，眼看着平城竟像个大自然的弃儿，联想到自己的遭际，悲从中来。

全诗仅两句，但内函深刻，他以荒松自喻，定将挺身而立。请看:

“悲平城，驱马入云中。

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

游历平城的感受，令他悲怆！

假如追溯到平城时代，却是另外的模样。唐代的吕令问(官职:校书郎)曾作《云中古城赋》云:拓跋珪“弃万里之沙漠，傍五原之风土，(将平城)肇为此都，实惟太祖。”“夫其规典章，辨封疆，池桑乾之水，苑秦城之墙，百堵齐矗，九衢相望，歌台舞榭，月殿云堂，开儒士於璧沼，贮美人於玉房！”魏太祖拓跋珪一面建国立法，一面建设都城，把桑乾河水引入城内，才有了“潝潝沸沸，荧荧煌煌。”在此赋里，他引用了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的名句助其描述。郦道元当年描述其景曰;“累石结岸,夹塘之上，杂树交荫”,这条城内之河,不仅涵养了地下水源,改善了居住环境，也为水上运输提供了便利。

《饮马长城窟行》是唐太宗李世民的传世之作，诗中纪述了他亲征匈奴的战前活动。当时的情境是，将士们已频临长城，面对着塞外的悲风沙海，阴山积雪，征讨的队伍业已群情激奋，征藩猎猎，人声鼎沸，万马待发！眼下的战前准备便是清泉饮马。在太宗眼里长城边的潺潺泉水，就是非常重要的战略资源，真所谓万马疏影水清浅，战旗舞动日昏暗。马匹饮足了水，马上夸过长城去打一场恶战！

“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寒沙迷骑迹，朔吹断边声。

胡尘清玉寒，羌笛韵金钲。

绝漠千戈戢，车徒振原隰。

都尉反龙堆，将军旋马邑。

扬麾氛雾静，纪石功名立。

荒裔一戎衣，灵台凯歌入。”

李世民表达的是正义之战，必然是纪石功名，灵台欢庆。

当然，任何战争都是残酷的，都会有人暴死沙尘。因此，在青年诗人李贺笔下，云中的苦难是历数不尽的。且看他的《平城下》:

“饥寒平城下，夜夜守明月。

别剑无玉花，海风断鬓发。

塞长连白空，遥见汉旗红

青帐吹短笛，烟雾湿画龙。

日晚在城上，依稀望城下。

风吹枯蓬起，城中嘶瘦马。

借问筑城吏:去关几千里?

惟愁裹尸归，不惜倒戈死。”

这首诗描述了长期驻守边塞的将士不能归家的痛苦心情，控诉了穷兵黩武造成的灾难。但归根到底还是匈奴的侵扰引发的。李贺啊，你反战可以，千万别叫士卒叛国偷逃。你没听见他们苦中取乐的笛声吗？你也需要找到自己的力量源泉。它来自你所在的这片土地。希腊神话中有一个巨人叫安泰俄斯，大地就是安泰俄斯的母亲。只要脚踏土地，安泰俄斯就能汲取到源源不断的力量。这就是本土力量。保家卫国绝对是民众义不容辞的职责。

我们轻松一下，夸过几个朝代，来看金代周昂写的《柳港泛舟》，却是另种滋味:胸存大志，欲言又止，借景生情，委屈求全。

“谁道风尘不壮游，辕门只尺是沧洲。云峰倒拥楼船出，柳浪翻风瀚海流。客遇高阳偏纵酒，樽开河朔横生秋。鸣铙忽动燕然色，还饮黄龙天际头。”

柳港在周昴时代，是个使人流连忘返的好去处。群贤相聚，开怀畅饮，应是无所顾忌。但周昂是在异族麾下连遭贬斥，自身的艰辛在心中涌动，面色渐呈燕然色(同仇敌忾)，心中立志，不灭鞑靼绝不罢休。

这诗是冒了风险的！但这诗标志诗人的骨气！

读一首明代翟鹏写就的《柳港泛舟》。他写道:

“翩翩旌节下云宵，沙漠河流雾气消。座对羽觞浮蚁酒，棹随水磨转虹桥。星轺莅止西陲靖，风彩凌空北岳摇。为备五兵符在篋，伊谁横槊任逍遥。”

翟鹏这首诗是诗人柳港泛舟时所写。其意并不在写景，而是写筑堡招兵的备战状态。希望江山像恒山那样稳定。这正是柳港引发的感慨！

第三首《柳港泛舟》是吴亮所写:

“白碛黄沙曲水通，招携暂许过城东。迎风柳眼千条绿，向日葵心一半红。见说云旄来塞下，况逢佳节丽天中。木兰偏喜孤踪合，肯负尊前酒不空?”

吴亮是大同巡按史。他是佳节丽天的好日子带着家人来游玩的，但玩得并不尽心，因为他还惦着那些可恶的鞑靼。

雷振霄(清人，生平不详)写《柳港泛舟》时，柳港泉水还旺:

“小港溶溶白鹭洲，柳堤深处放轻舟。夕阳帆影游丝乱，细雨烟波落絮浮。欸乃歌声人竞渡，青葱树色水交流。阿谁月夜吹横笛?惊起桥头对对鸥。”

雷振宵这首诗写柳港的烟波细雨，欢歌竞渡，可以想见清代的柳港还是大同民众认可的八景之一。只可惜到清末，泉水枯竭，此景消失。

《玉河观潮》也值得一看。霍宗光当年写道:

“夜雨新添水一篙,拍天盛涨势滔滔。中流雪浪翻银海，极塞秋风卷怒涛。万古沧桑成大劫，百年身世等鸿毛。金源旧是西京路，“逝者如斯”首重搔!”写出玉河作为季节河的特色，新雨之后，浩浩渺渺，煞是好看。如今的御河以橡皮坝拦河作坝，储存雨水，也是民众欣赏游乐之处。特别是新辟的御河生态园，更是一个好去处。

行文至此，又罗列了四首同题诗文《文莺湖》作者均是大同籍知识界人士。

文莺湖(杨霖/诗，杨霖,字雨林,大同人，清嘉庆年间贡生):

“摇漾春波映黛岑,湖光十里野云侵。依樯语燕群相掠,戏水浮鸥两不禁。入画烟痕供客眼，澄潭塔影静尘心。个中妙趣均堪领，付与新莺也解吟。”

文莺湖.(黄文杰/诗，是诗作者黄文杰，大同人，字蔚然,道光间县学廪生。):

“谁言西北少平湖?偏有文莺入画图。十里风光开胜景，一泓烟景是名区。鸥波绿浸沽鱼箵,柳岸青遮卖酒炉。何日浮家兼泛宅?扁舟明月好踟蹰。”

文莺湖(郭庭槐/诗，是诗作者郭庭槐，大同人，道光间县学廪生,字荫堂。):

“岚漪滴翠映清波,如此湖光可奈何!四面烟霞环别墅，三春天气扇微和。良辰美景真无价,画意诗情岂在多?十里莺啼啼不住，绿阴深处又渔歌。”

文莺湖(师文/诗，是诗作者师文、字春圃，大同人，清道光间县学附生。):

“东南一片是明湖，十里烟光镜面铺。远浪迎眸真海子(俗名小东海),好音盈耳有莺雏。美名洵可添诗卷,拙笔居然作画图。寄语华州王内史,不知堪比卧游无？”

这四位家乡人抒家乡情，真是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别有一番亲近感。

大同的水景美不美呢，当然不是几位诗人能说了算的。更不似古人定夺的那样，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古诗这东西真是一个人类储存时空的仓库，诗人便是到仓库领取物品的人，从他们罗列的物品中可以窥见大同水境的斑驳掠影。

这些诗人或是论者并不知道云中在他们之后，成了个缺水的地盘？

山水不旧,风宛如一把利刀把日子切成薄片,柳港的小舟,岸边的老柳,剪纸一样只能贴在记忆里，如今那块水面已被一片楼群挤占。而城市东郊的文瀛湖，经过许多年的经管与修葺，已成了普通民众的游乐中心，不仅完成了引水渠改造工程，还进行了水库防渗改造工程，公交车也直达湖边。驻足湖畔，湖景如诗如画, 那波光粼粼的湖水, 映照着天空的流云, 也倒映着湖畔的绿树花田， 犹如一幅幅动人的画卷。近几年别墅群矗立成群，更是一片水光飞入户，树影花荫已登墙。沿着湖边公路有可供游人休息的椅子，疲惫了，迷眼假寐，尽享清风拂面，一派安逸的气象。

孔子在《论语·雍也》中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这几句话将人的品格、气质与自然山水联系起来，只有寄情山水，才可获得心灵的慰藉，人与自然才可和谐统一‌。

中国士人的精神生活可以在自然山水中倘佯,也只有在山水里,精神才可能自由高蹈。山水诗、山水画、高山流水之山水乐，将人的审美诉求寄情于山水，将人文的关怀隐逸在山水里。笔墨底端,别开生面,自成一体，这是山水文化精妙之处。

现如今，山水之间耕读的传统业已消失，而代之以人手一只手机，这同样是一种有着高度文化抱负和理想追求的日常生活方式。究竟是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取向，尚不知晓，但见许多读书人(许多学士，硕士，博士)捧着手机，绝对是士阶层的精神寄托。清高、怀远、超脱、淡然，是士人的理想境界。不同以往的是，士人无须隐居,仅凭一部手机可以隔绝热闹的世俗生活。他们的文化移植,造就了一个手机文化的新模式。他们往往为避免陷人险境,避免显得愚蠢,会将自己独一无二的真实感受关进围栏,看着栏杆外的人潮涌动,仿佛自己正搭着时代的快车前进。前方的路通往哪里,无人知晓，但被遗落在身后的是什么，只有我们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