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香

凤凰涅槃

秋分一过，黑龙江农村的野甸子就冒药香。不是城里药铺子那种闷乎乎的苦味，是掺着野草叶子和松针气的清冽味儿。我搁楞着两条腿坐炕头扒蒜，外头秋风卷着落叶扑打窗户，忽然就想起我小时候背着编织袋撵马车的日子。小小的玉竹，金丝似的串起了我黑土地上的少年时光。

十二岁那年，秋雨下得邪乎，房檐水溜子跟断了线的珠帘似的。爸爸蹲门槛上翻借粮账本，手指头肚让烟叶子熏得焦黄。我攥着本缺角少页的《本草纲目》，眼珠子都要贴玉竹插画上了——这不就是后山沟子里的"铃铛草"么？插图边上"味甘微寒，补肝益肾"一行字烫眼睛，害得我千层底鞋都跑开线了，二十里沙石路愣是蹽到了县药材站。

收购员老张头叼着铜烟锅，眼皮子都不带撩的："收玉竹，带毛须子的鲜货八毛，炮制好的统货一块二。"我脑瓜子嗡一声，怀里捂着的玉竹还沾着汗水呢，屋檐底下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我也抑制不住激动地跑出药材收购站，恨不得生一双翅膀飞回家，上山挖宝去。

打那天起，书包里就总揣着把小药锄。放学铃一响，跟钻天猴似的往山坡蹿。玉竹的茎叶裹在榛柴棵子里，得顺着梢头摸到根。山地硬得跟铁板似的，一锄头下去刨到石块上震得虎口发麻。指甲盖让泥土糊严实了，洗的时候娘总骂："这是要当土地爷咋的？"

那天擦黑儿，我在断崖边找着一片玉竹窝子。蔓子早让霜打蔫巴了，扒开腐叶堆，底下的根茎跟小胖娃娃手指头似的。月亮爬树梢的时候，我背篓里的玉竹满满的，像揣着满篓银镯子。

炮玉竹可比挖玉竹讲究。爸爸蹲灶坑前头，拿竹片子给玉竹刮脸，热气把房梁都哈湿了。灶膛火苗子舔着锅底，玉竹在笼屉里打滚儿，甜丝丝的药香混着松木柈子烟，呛得人直淌眼泪。

晒玉竹得看老天爷脸色。竹帘子得跟着日头转，晌午头子翻三遍，后半晌再翻四遍。玉竹从煞白色变成蜜蜡黄，我总偷摸掐块边角料含嘴里。苦味儿顺着舌根往嗓子眼钻，跟书包夹层里那张挖玉竹的记账单似的，苦里透着甜。

搭上生产队送公粮的大马车，我带着一编织袋的玉竹。马车轱辘压着大道呼呼响。车老板子甩鞭花，炸得树叶簌簌往下掉。收购站老张头这回没叼烟锅，手指头肚搓着琥珀似的玉竹："炮得透亮，给统货价。"玻璃柜里的陈皮罐子直晃悠，我瞅着像在冲我乐。

一沓纸币拍在新华书店玻璃板上，声儿脆生生的。我捧着《红岩》、《林海雪原》等一摞小说往家蹽，书皮让怀里的热气哈软乎了。那天，爸爸把我剩下的钱锁进描金匣子，铁锁"咔哒"一响，跟我激动的心跳声搅和在一块儿了。

上课前我往书包里装新买的《十万个为什么》，顺便拿出一根玉竹嚼着。同桌二丫拿胳膊肘捅我："你身上咋老有股甜味儿？"我憋着没告诉她，是兜里有玉竹。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少年时满山挖药材的经历成了回忆。有一次在某平台看见老张头他孙子开直播卖山货，手机镜头对着晒玉竹的竹匾："老铁们看看，这纹路多像东北的垄沟子！"

我蹲灶坑前给孙儿烤土豆，火筷子拨拉出火星子。小崽子忽然嚷："爷，你给我讲个你小时候的故事嘛！"我愣了神，屋外头风卷着雪沫子扑窗户，我恍惚听见五十多年前的马车铃铛响。车上一个少年，身旁鼔鼔的袋子里，苦涩中渐渐溢出丝丝甜味儿。

（文/凤凰涅槃

图/网络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