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告别

王书題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79年12月25日,凛冽的寒风里,太阳终于冲破厚重云层,将温暖的光芒洒在我身上。握着那张来之不易的工作调动函,我仿佛从漫长的黑夜中苏醒,二百多个日夜的煎熬,终于画上了句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切的开端,要追溯到四月。县委田副书记代表组织找我谈话,同意了我的工作调动申请。那一刻,我满心欢喜,以为很快就能奔赴新的岗位,与家人团聚。可现实却像一场荒诞的闹剧,在县组织部遭到超出想象的刁难。商调函仿佛陷入了迷雾,找不到踪迹。我不得不放下尊严,亲自找到丈夫单位的厂党委书记张润生。张书记热情地为我证实商调函早已发出,还贴心地安排好了计划生育工作岗位,可这些善意的承诺,在县组织部那里却成了泡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县组织部提出:调我的单位必须来一名和我同级别科级干部来交换,原因是,组织培养我不易。这让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与无奈。我反复问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是没有遵循所谓的“潜规则”?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我渺小得如同蝼蚁,无力反抗。组织曾经对我的培养和关怀,我从未忘记。老同志的传帮带,一次次的学习机会,还有那些提拔和重用,都让我心怀感激。但县上对双石铺乡的处理,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在政界奋斗的热情。我清楚地知道,这里已经不再适合我,离开的决心愈发坚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寻找替换我的人,成了横亘在我面前的一座大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县团委的老任伸出了援手。他动员同学与我对调,本以为看到了希望,却在最后关头,因为对方的退缩而化为泡影。那段日子,精神上的折磨比身体上的疲惫更让人难以承受。公社新书记到任后,免去了我的职务,停止了我的工作。我像被遗弃的孩子,闲在家中,无所适从。后来被调到蔬菜公司,看似给了个“人事股长”的职位,实则是黄书记,马经理对我的怜悯照顾,这是特意为我设置的一个闲职。我每天浑浑噩噩,装模作样写写描描,机械地做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工作,到酱货厂帮忙搅搅酱缸,到菜店帮助卖卖菜,到酱货店卖卖豆腐杂货,打发百般无聊的时间,我的心早已飞到了远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如今,终于等到了调离的这一天,我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整理着在凤县生活工作十余年的物品,一箱近百本工作日志,承载着太多的回忆。那些在团委工作的日子,和老杜、老魏、雨果、牛晓、等人结下的深厚友谊;在马岭关挨家挨户收鸡蛋时,村民们质朴的笑容;关底下夜校扫盲班,惠英等姑娘们渴望知识的眼神;还有张家窑、王家坪、何家坪,西庄等基层干部们,不计报酬、无私奉献的身影……每一页笔记,都是一段难忘的岁月,每一个名字,都饱含着真挚的情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泪水模糊了双眼,在山里十二年,第一次放声大哭。我难以分辨自己究竟是一个“逃兵”,还是被组织召唤奔赴新的战场。十二年的时光,我早已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这里的山山水水,这里的父老乡亲,早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可离别在即,除了痛哭,我竟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不舍与无奈。</p><p class="ql-block">我点燃一本本工作日记,火柴擦燃的瞬间,磷火在纸页间跳跃,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在马岭关点起煤油灯的夜晚。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泛黄的工作日志,“1971年团支部组建会议记录”几个字在烈焰中蜷曲变形,化作灰蝶扑簌簌飞向窗外,与嘉陵江的水汽融成一片朦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秦岭的寒风从窗棂缝隙挤进来,卷着零星的纸灰掠过案头。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里,藏着何家坪老支书布满茧子的手握着我写会议纪录的温度,混着王家坪妇女主任用搪瓷缸泡的浓茶香。连同记录关底下村夜校扫盲班每日进展状况此刻正与“关底下铁姑娘战斗队先进材料”一同蜷缩成焦黑的团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火焰攀上记录团支部活动的笔记本,“在草店庆祝五四青年具体安排”材料在火舌中忽明忽暗,像是青峰院青年们打着火把将星空照亮。老魏背着行李陪我走在马岭关上,柏雨果顶着烈日在王家坪地里为我拍照,岁满骑车带我穿梭盘山路上,牛晓背着药箱进到家了给孩子看病。老杜将饭菜送到我床前……一个个鲜活的面容在纸页间跳动,又在青烟中渐渐模糊,恍若秦岭深处忽远忽近的晨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窗外的嘉陵江依旧不知疲倦地奔涌,浪涛声裹着十二年来的点点滴滴。曾踩着露水挨家收鸡蛋的崎岖山路,烈日下与村干部蹚水翻山越岭忙碌的身影,还有团员青年抗旱试验田飞扬的歌声,此刻都在火光中蒸腾成酸涩的雾霭。纸灰飘落在窗台上,宛如秦岭初雪,只是这雪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眼眶生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本日志化作灰烬时,远处传来山民的吆喝声,苍凉又悠长。我望着余烬中零星的火星明灭,突然明白这场告别不是结束——秦岭的风会记住每一步跋涉,嘉陵江的水会带走所有牵挂,而那些与我并肩奋斗的身影,早已化作山间的松柏,永远扎根在记忆深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