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与邢夫人

寂静与年华

　　贾母房中的自鸣钟敲响第三下时，王夫人捧着盛满茯苓霜的琉璃盏往西暖阁去。廊下遇着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那婆子故意将铜盆里的残雪泼在青石板上，冰碴子溅湿了王夫人的石榴裙。两人隔着滴水的屋檐对视片刻，各自转身走向不同的回廊——这方寸之间的交错，恰似荣国府两位当家太太二十年的妯娌纠缠。

邢夫人嫁进荣国府那年，王夫人刚生下衔玉而诞的宝玉。满月宴的烛火映着邢夫人嫁衣上的金丝牡丹，却照不亮她眼底的阴翳。她看见贾母将通灵宝玉贴在胸口呢喃"命根子"，看见王夫人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在紫檀木椅扶手上，发出玉石相击的清响。

腊月祭祖时，邢夫人发现自己的拜垫比王夫人薄了半寸。她数着王夫人裙摆上缀着的十二颗东珠，想起昨日贾赦醉酒时说的："你那点嫁妆，不及二太太的零头。"祠堂的檀香混着雪气钻进鼻腔，她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金钏投井那日，邢夫人特意换了件银红撒花褙子来瞧热闹。王夫人正跪在佛堂诵经，檀木佛珠突然断了线，滚圆的菩提子砸在青砖地上，像极了那日扔向金钏的缠丝玛瑙镯。邢夫人倚着门框笑道："二太太的慈悲心肠，连菩萨都感动了。"

抄检大观园那夜，邢夫人把绣春囊拍在贾母面前的黄花梨案几上。王夫人瞥见那荷包角落的卍字纹，正是年前赏给王熙凤的苏州绣娘手艺。烛火摇曳中，两位太太的目光在凤姐惨白的脸上交汇，一个眼中燃着淬毒的快意，一个眸底沉着冰封的杀机。

王夫人每月初七会打开陪嫁的填漆戗金妆奁，取出南安太妃送的赤金累丝香囊把玩。那日却见底层暗格里的田黄石印章缺了角，印泥沾着邢夫人常用的茉莉头油香。次日邢夫人房里的翡翠耳坠便少了一只，王熙凤在穿山游廊的雪地里寻见时，那抹翠色正嵌在冰棱中冷笑。

中秋夜宴上，邢夫人将螃蟹剔得叮当响："到底是二太太会调理人，连蟹八件都比我们房里的亮些。"王夫人慢条斯理抿着惠泉酒，忽然指着天上圆月说："大嫂可见那嫦娥的影子？分明是广寒宫，偏有人瞧成是冷灶台。"席间陡然静了，只剩贾母腕上佛珠轻磕桌沿的声响。

贾府被抄前夜，邢夫人摸黑闯进王夫人佛堂。二十年来头遭，两位诰命夫人并肩跪在蒲团上。邢夫人扯下颈间金螭璎珞圈砸向观音像："你日日拜的菩萨，可曾告诉你宝玉要出家？"王夫人捻着褪色的佛珠，看香灰落在邢夫人散乱的白发间："大嫂当年若有个一儿半女......"

风雪漫过荣禧堂的蟠龙匾时，王夫人抱着褪色的诰命服坐在槛内。邢夫人的咒骂声穿透斑竹帘："你那宝贝儿子正给人做火头僧呢！"她忽然想起那年邢夫人初嫁，在洞房偷藏了半块合欢饼说要留给未来的孩儿。供桌上的白蜡烛啪地爆开灯花，映着观音像唇角似有若无的悲悯。

这对妯娌终究成了彼此的镜中影：一个在佛经里藏起利爪，一个在珠宝间豢养毒牙；一个用嫡子筑起高墙，一个借庶务织就罗网。她们在雕梁画栋间演绎的，何尝不是千年宗法制度下所有嫡庶妻妾的集体寓言——那些绣在锦缎里的算计，嵌在珠翠中的怨毒，终随大厦倾颓化作青烟，却仍会在无数个深宅大院里借尸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