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85年秋天的一个早晨,父亲卸掉犁了“半架”地的牛又匆忙吃了饭,和母亲一起将前几天刚刚打下来的麦子装上了拖拉机,说是今天轮到我们庄子交公粮了。交粮的人多,为早交早回免得“带夜”,所以特意早早卸了牛。</p><p class="ql-block"> 拖拉机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我和母亲坐在装麦子的塑料袋子上,倒也少了颠簸之苦。拖拉机的排气管喷发出好看的蓝色烟雾,小时候总爱伸着脖子去闻,觉得那个气味香香的。装在袋子里的麦子似乎还带着夏日阳光的温度,带着父母的汗腥味。</p><p class="ql-block"> 为了那些麦子,父母早出晚归,没少下苦。从头年深秋的收耱压墒,到第二年早春二月的破土“摆耧“,风里雨里的守护祈盼,夏日炎炎下的龙口夺食,打麦场上的挥汗如雨、灰头土脸。当父亲掌起木锨,把收获的喜悦扬洒在飒飒秋风中时,爷爷总会念叨上一句:“今年的麦子又吃上了”。爷爷和我的父亲都是挨过饿的人,对于麦子,对于“口粮”,几乎是带着与生俱来的尊崇与渴盼。只要家里有粮,似乎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能难住他们的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乡上粮库的大院子里早已人满为患。手扶拖拉机、四轮、架子车排成了弯弯扭扭的长队,空气中混合着麦土子、柴油气和骡马粪便的气味,夹杂着收粮员大声的吆喝声。喊到名字的人便将自家的公粮挪到那台绿色的磅秤前,验粮的人拿着一根一尺多长的“粮戳子”,扎进袋子里取出一管子来,摊开在磅秤上仔细地检查着麦子里瘪壳、尘土和柴草的含量,最后还要捻几粒丢进嘴里嚼嚼,以测试麦子里含水量的多少。</p><p class="ql-block"> 只有那些年交过公粮的人才知道,最难的不是种麦子,而是磅秤前的那一“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点亲戚关系的、或是“眼头灵活”的,早早打了招呼,或者塞上一盒几毛钱、不带把的纸烟,那一切流程就如行云流水。解开袋子随便抓一把,手心里一搓、一揉,喊一声“过”,剩下的就是过秤、背进库倒粮了。</p><p class="ql-block"> 要是遇上个“不使眼色”的犟脾气,偏要争辩什么“干饱净”“上行麦”的,那你就看着,不是让你拉到外面先晒晒,就是让你上风车,一顿操作下来,饱的、瘪的被打出去了多少,再上秤肯定就不够指标了。“回家再拉去”。</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看着那些威风凛凛的“公家人”,心想着长大了要是能干上这么个活,那得多得劲啊。长大后再回忆当年那个场面,总是想起戏台上,破庙里韩琦刀下苦苦哀求的秦香莲母子。</p><p class="ql-block"> 好在父母亲的农活绝对拿得出手,我家的公粮也是真的“干饱净”,算是顺利过了那一关。回家已是半夜,拖拉机时明时暗的灯光里,坑洼不平的路面上大大小小的石子在昏黄中跳跃,母亲搂着我坐在倒空的粮食袋子上,颠得生疼。热闹的粮库和那条“繁华”的街道越来越远,我的脑海里还是那些喧嚣的吵闹,那个麦土子混合着柴油气和骡马粪便味道的地方,以及那些理直气壮的争辩、低声下气的哀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听说因为贪污,那个粮库好几个人被查了。他们把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麦子,以极其严苛的私定标准收进去,然后用拖拉机往进运黄土掺在麦子里向上完成统购指标,又把置换出来的干净麦子几十吨、上百吨地倒卖掉,变成了自己的房子车子和自己兜里的票子。</p><p class="ql-block"> 真心疼我的那些乡亲啊,可惜了那些他们跌倒爬起、黑水汗流的麦子,可怜那些在磅秤前被质疑的勤劳和憨厚,还有被“粮戳子”一下又一下攮碎的自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06年,国家正式免除农业税,这项被中国农民自夏商“五十而贡”,足足背负了四千多年的沉重负担终于被卸了下来,丢进了历史的长河。标志着中国农村税费改革取得了重大成果,对减轻农民负担、促进农村经济发展具有着深远影响。</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个新的春天来了,父亲在他的土地上种下了人生中第七十二茬麦子,种下了第七十二次希望,麦子的生命也开始了又一次新的、古老的轮回。</p><p class="ql-block"> 春天来了,大地解冻时土地发出细微的声响,那是冬天松绑的声音。梭梭草的嫩芽顶破地皮的动静,比秒针的声音还轻,却比所有的誓言都坚决。</p><p class="ql-block"> 春天不是突然降临的,它是自然万物整体反抗冬天的集体起义。柳条放下了冬天里的矜持和僵直,花苞们开始密谋着盛大的绽放,在一场场刽子手般的西北风后笑傲沙尘。阳洼里的枯枝败叶和那些蠢蠢欲动的新生命互相混合交织着同一首轮回之歌,如同死亡与新生、败落与繁荣、启程与回归、陨落与希望,同时存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