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的父亲</p><p class="ql-block">父亲又来视频了。父亲虽不大能说会道,只是在视频里见见面才安心。昨天的视频里父亲突然聊到了他曾工作了几十年的瓦砖厂,现在己经变成了一大遍花果园,言谈举止之间~~突然发觉父亲变年轻了。他倒不以为意,只说那些青砖红瓦的岁月,早已砌进了他的骨头里。</p><p class="ql-block">今天是复活节:我站在哥斯达黎加的沙滩上,看太平洋的浪花翻卷。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比较少回去,父亲从不言说思念,只是每次视频的末尾,必写"家中一切安好,勿念"七字。这七个字,像他烧制的砖块,方正,坚硬,沉默地垒起一道墙,将他的衰老与孤独挡在墙内,将我的愧疚与牵挂隔在墙外。</p><p class="ql-block">父亲生于解放前,高中毕业已算得知识分子。我幼时常见他在灯下打算盘,手指在算珠上翻飞如蝶,账簿上的数字排得整整齐齐。他是管区瓦砖厂的会计,后来当了厂长。那时砖厂效益不好,父亲便常常天不亮就出门,夜深才归。母亲说他"与砖窑结了亲家"。</p><p class="ql-block">记得一个冬日清晨,我偷偷跟去砖厂。晨雾中,父亲站在窑前,火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土墙上,高大得不像真人。他弯腰查看火候时,我瞧见他后颈上积着层白霜——那是汗水蒸发后留下的盐渍。工人们说,厂长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烧坏的砖他一块块挑出来,说是"不能让次品流出厂门"。</p><p class="ql-block">改革开放后,父亲承包了荒山耕地。别人笑他傻,说种地不如做生意来钱快。他却带着我们姐妹五人,一锄一锄地开垦。夏日正午,太阳毒辣,父亲脖子上搭条湿毛巾,汗珠顺着皱纹流到眼睛里,他就眨眨眼继续挥锄。他说:"地不骗人,你流多少汗,它就结多少果。"</p><p class="ql-block">我们姐妹五人,从小跟着父亲学记账。他教我们在废烟盒背面练习,说数字要写得像砖块一样端正。算错了,他不打不骂,只让我们重算十遍。大姐有次委屈得掉泪,父亲便取出一块烧裂的砖说:"你看,火候差一点,砖就废了。数目差一分,厂子可能就垮了。"</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漂洋过海,来到哥斯达黎加开了一家小超市谋生。金融危机那年,生意几乎倒闭。夜里给父亲打电话,他听完只说:"记得砖窑熄火后,要等三天才能开窑。急不得。"就这一句话,我竟在电话这头痛哭起来。他不懂什么经济学,却懂得等待与坚持的道理。</p><p class="ql-block">前些天小妹发来视频,父亲在老家院子里种了很多颗葛根。他弓着腰浇水,动作迟缓却认真,像当年检查砖坯一样。镜头拉近,我看见他手背上褐色的老年斑,忽然想起砖窑里那些烧过头的砖,表面也会泛起类似的暗斑。</p><p class="ql-block">二十多年了,父亲的砖厂早已不在,他开垦的荒山如今郁郁葱葱。太平洋的海风带着咸腥吹来,我忽然明白,父亲的一生就像他烧制的砖——沉默地承受烈火,只为砌成他人可倚靠的墙。而我们姐妹,是他种下的葛根,在异乡的土地上,依然结着他教给的坚韧与勤俭的果实。</p><p class="ql-block">夜已深,我打开父亲的微信号~~踌躇良久,终于写下:"父亲,谢谢您。"四字而已,却重若千钧。</p><p class="ql-block">哪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回到砖厂。父亲站在窑前,火光映红了他的脸。我喊他,他转过身来,却是中年时的模样。醒来时,枕头已湿了一片。</p><p class="ql-block">太平洋的浪依旧拍打着礁石,一声又一声,像遥远的砖窑里,那永不停歇的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