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一记录我在哥斯达黎加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Limon的雨季来得毫无预兆。我站在超市二楼的窗前,望着外面瓢泼大雨中模糊的街景,玻璃上倒映出我眼角的细纹和不再紧致的下颌线。四十二岁的阿丹,在哥斯达黎加已经度过了第三个雨季。</p><p class="ql-block">柜台那边传来锋仔哼歌的声音,是一首我小时候听过的粤语老歌。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敲击着收银机键盘,后颈处有一缕不服帖的黑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这个比我小十岁的男人,此刻正专注地清点着今天的营业额,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p><p class="ql-block">"丹姐,今天生意不错,比上周三多了两成。"他抬头冲我笑,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我下意识地别开视线,转身假装整理货架上的罐头。</p><p class="ql-block">"是吗?那很好。"我的声音听起来比想象中干涩。</p><p class="ql-block">锋仔没有察觉我的异常,继续低头数钱。我偷偷瞥了一眼他专注的侧脸,胸口泛起一阵熟悉的刺痛。这种痛感从三年前我们合伙开这家超市开始,就时不时地侵袭我,尤其是在这样的雨夜。</p><p class="ql-block">雨声渐大,我放任自己的思绪飘回十年前。那时候我和阿伟还在委内瑞拉的巴伦西亚,经营着两家连锁超市。阿伟是典型的富二代,家里早在我们结婚前就移民过去,在华人圈里颇有名望。记得刚结婚那会儿,我们每周日都会开车去加拉加斯最贵的餐厅吃饭,他总爱点那道昂贵的龙虾烩饭,然后笑着把最大的一块虾肉夹到我碗里。</p><p class="ql-block">"阿丹,等我们有了孩子,就送他去美国读书。"阿伟常常这样规划未来,他的眼睛在餐厅柔和的灯光下闪闪发亮。</p><p class="ql-block">2008年是我们生意的巅峰,我们在富人区购置了一栋带泳池的别墅。阿伟喜欢在周末邀请朋友来家里烧烤,我则负责准备各种中式点心。那时候我以为,这样富足安稳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p><p class="ql-block">直到2012年那个闷热的午后,一切都变了。</p><p class="ql-block">我记得那天超市里的货架空了一半,因为政府的外汇管制,我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自由进口商品。阿伟坐在办公室的皮椅上,面前摊着一堆账单,额头上的汗珠不断滚落。</p><p class="ql-block">"又贬值了。"他声音沙哑,"今天黑市汇率已经到了一美元换十五玻利瓦尔。"</p><p class="ql-block">我走过去,把手搭在他肩上,能感觉到他衬衫下的肌肉紧绷如铁。"会好起来的。"我说,却连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p><p class="ql-block">阿伟苦笑着摇头:"国际油价跌成这样,马杜罗政府只会印更多钞票。阿丹,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几个月像一场噩梦。物价每小时都在上涨,货架上的商品被抢购一空却无法补货。我们的存款在恶性通胀中化为乌有,曾经价值连城的别墅在市场上连原价的三分之一都卖不到。</p><p class="ql-block">"你走吧。"2013年初的一个夜晚,阿伟在卧室里突然对我说,"跟锋仔去哥斯达黎加,那边经济稳定,华人社区也在发展。"</p><p class="ql-block">我猛地抬头:"那你呢?"</p><p class="ql-block">"我留下处理剩下的产业,能挽回多少是多少。"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讨论明天的天气,"等事情告一段落,我就去找你。"</p><p class="ql-block">我记得当时自己死死攥着床单,指甲几乎要戳破布料。"我们可以一起走,阿伟。那些产业现在根本不值什么钱了。"</p><p class="ql-block">"但这是我们二十年的心血。"他转过身,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总得有人善后。"</p><p class="ql-block">就这样,我收拾了两个行李箱,跟着同村的锋仔踏上了前往圣何塞的飞机。锋仔比我小十岁,初中毕业就跟着父母移民委内瑞拉,后来又独自闯荡中美洲多国。在飞机上,他看出我的不安,递给我一杯温水。</p><p class="ql-block">"丹姐,别担心。我在Limon有朋友,我们先从小超市做起。"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广东口音,却莫名让我感到安心。</p><p class="ql-block">起初的日子比想象中艰难。我们在一个华人聚集的社区租了间小店面,白天卖杂货,晚上就睡在店铺后面的小隔间里。锋仔负责进货和搬运,我则管理账目和收银。他总能在批发市场找到最便宜的货源,而我则用多年经验将利润率计算到小数点后两位。</p><p class="ql-block">"丹姐,你真是做生意的天才。"每当月底结算看到盈利时,锋仔总会这样夸我,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钦佩。</p><p class="ql-block">一年后,我们搬到了现在这个更大的店面,还雇了两个当地员工。锋仔坚持要把超市命名为"丹锋超市",说这样既有我的名字又有他的,寓意好。我笑着同意了,心里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p><p class="ql-block">"丹姐,尝尝这个。"锋仔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手里拿着一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p><p class="ql-block">"今天进货时看到的,瑞士牌子,听说很好吃。"他有些腼腆地笑着,把巧克力塞进我手里,"你最近太累了,应该吃点甜的。"</p><p class="ql-block">我接过巧克力,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掌,一阵电流般的触感让我迅速缩回手。锋仔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转身去整理货架了。</p><p class="ql-block">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着法语和心形图案。这不是我们超市会进的货,一定是锋仔特意去别处买的。这样的"小惊喜"最近越来越多——一束放在我房间门口的野花,一杯清晨煮好的咖啡,甚至是我随口提过想看的DVD突然出现在收银台旁。</p><p class="ql-block">这些细小的关怀像春雨般悄无声息地渗入我的心田。在异国他乡的孤独夜晚,在思念阿伟却只能听到电话那头疲惫声音的时刻,锋仔的存在渐渐从商业伙伴变成了某种更复杂的关系。</p><p class="ql-block">雨还在下,天色已晚。我锁好店门,和锋仔一起上楼。我们租住的公寓就在超市楼上,各自有独立的房间但共用客厅和厨房。这样的居住安排起初纯粹是为了省钱,现在却成了我每天都要面对的考验。</p><p class="ql-block">"丹姐,今天是你生日吧?"走到楼梯拐角处,锋仔突然问道。</p><p class="ql-block">我一愣,这才想起确实是5月20日。自从离开委内瑞拉,我就很少庆祝生日了。阿伟通常会打个电话,但今年他甚至没有提起。</p><p class="ql-block">"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问。</p><p class="ql-block">锋仔神秘地笑笑:"上次帮你填表格时看到的。等着,我有东西给你。"</p><p class="ql-block">他快步上楼,我慢慢跟在后面,心跳不知为何加快了。推开公寓门,我惊讶地发现餐桌上摆着一个蛋糕和几盘精心准备的小菜。</p><p class="ql-block">"生日快乐,丹姐。"锋仔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两瓶啤酒,"我特意学做了你老家的菜,不知道味道对不对。"</p><p class="ql-block">我走近餐桌,认出那是恩平特色的黄蟮饭和卤鹅。这些连阿伟都很少为我准备的家常菜,此刻却出现在异国他乡的餐桌上。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p><p class="ql-block">"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我的声音有些颤抖。</p><p class="ql-block">"趁你去银行的时候。"锋仔拉开椅子示意我坐下,"快尝尝,我可是照着YouTube视频学了好几天。"</p><p class="ql-block">我夹了一块齿鹅肉放入口中,外酥里嫩,咸香适中,竟有七八分像妈妈做的味道。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腔膨胀,我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比我小十岁的男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现在需要什么。</p><p class="ql-block">"好吃吗?"锋仔期待地看着我。</p><p class="ql-block">我点点头,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他开心地笑了,给我倒了杯啤酒,又变魔术般拿出一个小盒子。</p><p class="ql-block">"还有这个,送你的礼物。"</p><p class="ql-block">盒子里是一条细细的银项链,吊坠是个小巧的幸运符。我见过锋仔戴类似的护身符,他说是小时候祖母给的。</p><p class="ql-block">"这是..."</p><p class="ql-block">"我老家庙里求的,保平安。"锋仔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上个月回广东进货时特意去了一趟。"</p><p class="ql-block">我摸着冰凉的银链,突然意识到这条项链代表的意义——它不仅是一件礼物,更是锋仔将我纳入他生命重要部分的象征。这个认知让我既感动又惶恐。</p><p class="ql-block">"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试图合上盒子,却被锋仔按住手。</p><p class="ql-block">"丹姐,"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你知道我对你..."</p><p class="ql-block">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锋仔认真的脸庞。雷声轰鸣中,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情感。那一刻,我明白我们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即将被捅破。</p><p class="ql-block">"锋仔,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起阿伟,想起我们二十年的婚姻,想起他在委内瑞拉苦苦支撑的承诺。但此刻,阿伟的面容在记忆中竟有些模糊,而锋仔滚烫的手心却如此真实。</p><p class="ql-block">"我知道你有家庭。"锋仔松开手,声音低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会在这里。"</p><p class="ql-block">雨声渐急,敲打着屋顶的铁皮,像无数细小的鼓点催促着我做出决定。我看着锋仔年轻的脸庞,想起这三年来他为我做的一切——在我发烧时彻夜照顾,在遇到流氓顾客时挺身而出,在每个疲惫的夜晚默默递上一杯热茶。</p><p class="ql-block">"锋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们..."</p><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显示着阿伟的名字。我和锋仔同时看向那闪烁的光点,空气仿佛凝固了。</p><p class="ql-block">我深吸一口气,按下拒接键,然后将手机调成静音放回口袋。抬起头,我直视锋仔的眼睛,做出了选择。</p><p class="ql-block">雨声淹没了我们之间最后的理智。当锋仔的唇贴上我的时,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在罪恶与渴望的洪流中沉浮。</p><p class="ql-block">窗外,Limon的雨越下越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