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沈园

闻于

美篇号：29903326

文字：闻于

图片：网络

绍兴二十五年春日，沈园桃花灼灼。四十四岁的陆游凝视着池面碎影，忽见廊角闪过一袭鹅黄裙裾——唐婉与夫君赵士程正缓步而来。距那场被迫的分离，已整整十年。往事翻涌，他喉间酸涩，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恍惚间，仿佛又见那双曾被泪水洇透的红酥手 。

山阴（今浙江绍兴）陆氏与唐氏本是世交，陆游与唐婉自幼在镜湖边嬉戏。她教他辨识草本，他为她折取桂花，发间沾着的碎瓣，化作了少年诗稿里最早的意象。及笄之年，唐婉不仅能背诵《诗经》三百篇，还善于吟诵陆游新作。二人常以“联句”为乐，在落花上题字，于流水中赌韵。绍兴十四年，十九岁的陆游以家传凤钗为聘，迎娶了青梅竹马的唐婉。

据《齐东野语》记载，婚后二人“伉俪相得”。唐婉常伴陆游夜读，研墨时总要添半片梅瓣，笑言墨香里该有春的味道。陆游写《菊枕诗》相赠，她便亲手缝制菊香枕，枕套上绣着“赌书消得泼茶香”的小楷——这是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典故，亦是他们对琴瑟和鸣生活的向往。多年后，陆游六十三岁时在诗中追忆：“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菊香里藏着四十年前的温柔，却只剩“灯暗无人说断肠”的孤寂。然而，这般恩爱在陆母眼中，却成了“耽于闺阁，荒废举业”之举。史料记载，陆母性情严厉，因唐婉“无所出”且“妨科举”，竟强令儿子休妻。

陆游再娶王氏，唐婉改嫁赵士程。赵士程乃宋太宗玄孙，生性宽厚，对唐婉极为怜爱，却始终解不开她眉间的郁结。绍兴二十五年，陆游赴临安应试落第，归乡途中信步沈园，不料遇见盛装游园的唐婉。四目相对，她眼中的痛楚，比十年前更甚。赵士程善解人意，以“旧友相叙”为由，命仆人送上黄縢酒——这杯承载着十年沧桑的酒，在史书里仅留“遣遗黄封酒”的简略记载，却在后世的想象中化作千言万语。

陆游望着她转身的背影，泪落衣襟，提笔在粉墙上疾书《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此词道尽命运弄人的悲怆。唐婉次日重游沈园，见词后泪如雨下，和泪填下一阕《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两首词如杜鹃啼血，在沈园织就一张伤痛之网。

据载，唐婉归家后一病不起，数月后香消玉殒，年仅二十九岁。陆游听闻噩耗，连夜赶往唐家，却只见到灵前未燃尽的菊香。他拍打着冰冷的棺木恸哭，终于明白，母亲嫌恶的“无所出”，原是命运对有情人最残酷的玩笑。

此后四十年，陆游数度重游沈园，将思念倾注于每一首诗中—

六十三岁时，见有人售卖菊枕，往事如潮，他含泪写下《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 缝枕囊凄然有感》：

采得黄花作枕囊，

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

灯暗无人说断肠。

六十八岁那年，他在沈园断垣处寻得半片凤钗残件，铜锈间隐约可见“陆”“唐”小字，悲从中来，遂作《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

枫叶初丹槲叶黄，

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

泉路凭谁说断肠？

七十五岁时，沈园已换了主人，他在《沈园二首》中写道：

城上斜阳画角哀，

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

曾是惊鸿照影来。

池水映着白发，恍若那年她临水照花的模样。

临终前一年，八十五岁的陆游在梦中重游沈园，醒来后写下《十二月十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

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

绿蘸寺桥春水生。

沈家园里花如锦，

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

不堪幽梦太匆匆。

千年后的沈园，游客在碑前驻足，读着“错、错、错”“难、难、难”，总以为这不过是文人的愁绪。却不知，这每一笔顿挫，都是两个被命运碾碎的灵魂在泣血。陆游用一生的诗词为唐婉筑墓，碑上刻的不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而是封建礼教下，天下有情人的共同悲怆——那支折断的凤钗，至今仍在历史的风里，滴着永不干涸的眼泪！

—2025年3月20写于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