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下的爱情诗行

二两月光

“两排樟树抒青翠，一路浓荫向远方”。2005年9月1日的清晨，21岁刚大学毕业的我第一次踏入凤凰桥初中。校园内，那一排香樟树宛如绿色的诗行，让我不禁吟诵起卢盛莽在《夏日申城散步》中的这句诗。

当我手捧教案书，满心欢喜地漫步于香樟树下时，香樟枝桠在头顶交织成翡翠穹顶，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叶片，在石子路上投下铜钱大小的光斑。忽然间，两只麻雀从密叶间惊飞，扑棱棱的振翅声惊起一片涟漪般的绿浪。我仰头望着缝隙间流转的天空，微闭双眼，静静聆听内心深处那雀跃的欢唱。一阵清风拂来，裹挟着沁人心脾的绿意与香樟树淡雅的花香，轻柔地撩起我披散的长发，舞动起白色的裙角，我情不自禁地旋转起舞步来。就在我沉浸于这份快乐时，两个背着书包的学生从旁经过。他们礼貌地弯腰，清脆地问候道：“老师好！”我瞬间停止了旋转，呆立在原地，有些慌乱地回应：“你们好！”待她们走远，还不时好奇地回头张望着我。那一刻，我才恍然惊觉，自己已经成为一名初中老师了，怎能还如此言行无忌呢？于是，赶忙整理仪态，佯装端庄优雅地缓步前行。

婚后多年，飞仍会无数次边搂着我边笑意盈盈地回忆起他初见我时的模样。那年26岁的他刚大学毕业，拖着两个旧皮箱站在校门口，望着锈迹斑斑的铁门和墙根疯长的狗尾巴草，沮丧于自己被“凤凰桥”这美丽的名字给欺骗了。直到他瞥见香樟树下仰头微笑着肆意旋转又故意整理衣装优雅漫步的青春身影时，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那一刻，这座略显荒凉的校园，也变得充满期待。

刚工作的那几年，我一直都忙于自考本科。专业课于我而言游刃有余，唯独英语，我耗费整整一年时光，历经三次考试，却始终未能通过，沮丧之际，小夏的一句话，如同一束光，照亮了我迷茫的前路：“飞是我们学校唯一的拥有专八证书的专业英语老师，你应该请教他。”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毫不犹豫地搬着初中英语课本，整日跟在飞的身后要求随堂听课。起初，他满心抗拒，毕竟每节课都被人旁听，压力着实不小。但在我死皮赖脸、软磨硬泡之下，他也只能无奈应允。于是每堂课，他在讲台上为学生授课，我便安静地坐在教室后排，全神贯注地听讲。几节课下来，他深刻见识到我英语水平的糟糕程度，这反倒让他自信心大增。课也上的越发精彩。每天看他在讲台上挥动粉笔，白色粉尘在光柱中起舞；听他用带着磁性的嗓音讲解定语从句，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像是在轻声应和。课余时间他也会耐心地为我指点一二，那些曾让我在晦涩语法书中迷失方向的难题，经他轻轻点拨，瞬间豁然开朗。我自然毫不吝啬地对他夸赞，直夸得他腼腆地笑着说：“别贫嘴，下次考试一定要通过，别给我丢脸。”我也总是爽快地应下。

学习疲惫之时，我便会与他一同在球场上挥洒汗水，打篮球、羽毛球、乒乓球。但是我对乒乓球一窍不通，当我的球连续五次飞出界外，他终于笑出声：“你这技术，怕是连食堂阿姨的铁勺都接不住。”我赌气将球拍一扔：“你读过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吗？知道郝思嘉在红土地上的誓言吗？”他倚着球桌，喉结滚动着说“没读过”，于是，我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对一本本喜爱之书的阅读感悟。越说越畅快，眉飞色舞间，全然未察觉飞因对文学的陌生，脸色微微泛红，眼中却闪烁着光芒，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这个比他小五岁的姑娘。此刻的我，与学英语时的呆萌模样判若两人，神采飞扬的姿态，让他看得入神。

2008年5月的一个夜晚，在凤凰桥初中的教师宿舍里，当我查到自考英语通过的那一刻，高兴间迫不及待地拨通飞的电话，邀他到香樟树下见面，我要第一时间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他，向他诉说一路以来的感激。初夏的夜晚，微风轻拂，凉爽宜人。他稳步向我走来，一如既往的沉稳帅气，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晚风温柔地拂过我的长发，我仰起脸，笑容灿烂，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他高兴地恭喜我，却又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爸妈催我相亲。”沉浸在喜悦中的我并未多想，连连点头：“好啊，好啊！你都28岁了。”随后，我又一股脑儿地说起自己对未来的规划：“飞，我真的好开心啊！现在我就可以为年底的考研做准备了，我好喜欢厦门啊，我想考厦门大学古代文学史，这个周末我就去芜湖把考研的书买回来。”听了我的话，飞将原本想说的话，默默地咽回了肚子里。

2008年9月的一个晚上，我又一次拨通了飞的电话。听闻隔壁小学新来了一位美女教师，我和赵夏特意前去与她闲聊，仔细打探了一番，一心想着为飞的终身大事出份力。香樟树下见到飞后，我激动地向他描绘着那位女子的美丽温柔，神秘兮兮地告诉他，那女教师目前还是单身，鼓励他好好把握机会。飞终于按捺不住，脱口而出：“我喜欢的是你！”我瞬间呆立当场，满脸惊愕：“啊？”随即，我回过神来，说道：“我们俩肯定不可能的，我妈在我小时候就说过，她的女婿绝对不能抽烟。”“我明天就戒烟。”他坚定地说道。“别别别，你就是想娶个老婆而已，我们都在帮你物色呢，我喜欢的是浪漫的爱情。”说完，我便跑开了。

那晚回到宿舍，我破天荒地看不进书，飞那吞吞吐吐、忧郁的眼神，不停地在我脑海中浮现。他说喜欢我时，那认真的模样，看起来无比真诚。我心烦意乱，只能强迫自己睡觉。

然而，从第二天起，飞竟真的戒掉了烟，并且每天一封情书，从未间断。一直写到元月份考研前的一天。那晚他站在香樟树下等着我，睫毛落满雪花：“我知道你想去更大的世界，但...”话音未落，我踮脚轻轻吻去他唇上的雪，然后将已经撕碎的考研准考证递给了他。

2009年5月，婚礼次日重返校园，904班教室窗台上堆满孩子们偷偷采来的野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那些半大的孩子们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好奇地追问我：“语文老师，我们英语老师那么内向，到底是怎么追上你的啊？”我用戴着婚戒的手指向窗外的香樟树笑着说：“你们英语老师啊，用108封情书铺了条开满香樟花的路。”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阳光穿过枝叶，在孩子们亮晶晶的眼睛里，映出无数跳动的光斑。调皮的男生突然起哄，惊飞了停在枝头的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中，香樟花簌簌落在教室的窗前。

此刻月光爬上纱帘，飞熟睡的面容被月色镀上柔光。他无意识地将我搂紧，呢喃着“别着凉”，手却先一步探过身，将他身上的被子一点点拽向我，替我盖好。恍惚间又回到20年前的香樟树下，那些日久弥新的初遇时光。抽屉里那被珍藏的一叠情书早已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晰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