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进入七0以后,乡村的形势发生明显转变。史家把文革划分为66到76十年。事实上,七0后乡村已是文革余波了。教育上有些改革行动,诸如课本考试学制等等,两个大举措,一是普及教育,村村有小学,大队有初中,公社有高中,一县有一所大学(名称多为五七大学)。二是开门办学。学工学农学军,兼学别样。</p><p class="ql-block"> 而乡村则相对平静,整人与整事,其实总有区别的。比如,各村铲除“土尿壶”,并不是去追究弄“土尿壶”人的滔天大罪。比方五个人抬一块石头,喊着号子,一起用力就行了。而不是五个人面红耳赤剑拔弩张地争执为什么要抬,抬多高……然后,石头扔在一边,五个人打斗得轰轰烈烈。有人找了个词叫内耗。没有了内耗,就平静了许多。</p><p class="ql-block">“9.13”事件可以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文革一开始,这个路线,那个集团,到此事件,这路线集团则一超前些个路线集团。动真个地谋害伟人,吓人不吓人?开始于小道消息。大井村知青郭玲来了。她悄悄和韩文静一嘀咕,韩文静惊得半晌无言,连问了三个“真的吗?”</p><p class="ql-block">开始是传达到县团级,据说,在夜里,县团级别的领导聚于县委小会议室。会议要求:不准记录,不准传播(包括家人)……</p><p class="ql-block">传达者是上级领导,神色凝重,语气深沉:林彪反党集团、“五七一工程”、三叉戟、坠毁外蒙温都尔汗……字字句句,令人气紧,整个会议室怕人的沉寂。当传达者合上文件,拿起水杯时,“他老娘的,这叫什么事!”众人看时,是平反办主任何大姑拍案一吼!“同志,注意情绪!”传达者温和的提醒。</p><p class="ql-block">当传达给全体社员时,事件已早传开了。北沙墚人开始嘀咕了,那个判了刑的灰说鬼该放出来了吧。他说什么奸臣相,也说准了。三忠于四无限,结果竟在暗地谋害领袖。</p><p class="ql-block">公开到村的时候,大井生产队的气氛还是那么庄严,五个基干民兵各背三八式步枪,上了明晃晃的刺刀,站在生产队会议室外。传达者是公社武装部长骆云生,他把小南卜子人也集中过来。大致内容听懂了,就是三叉戟,当成三叉机。讹传为林Ⅹ乘坐三叉机和飞机两架飞机跑向外国的……当场情绪失控的是杨根小:“不可能,不可能,最亲密的战友……”“怎么就不可能!小比大,大比小,还不是自己人害自己人,你自己干了些什么?忘啦?我不是贫农吗?还要给老子头上安个xx党帽子。侯二牛不是贫农吗?不也专了政?”马老三几句话,戳得杨根小挤出人群走了。马老三的几句话,道出一个民众新认识,自己人害自己人,至少动摇了“阶级论”。兴风作浪的不仅仅是牛鬼蛇神。如果把思想意识划个界限。这个事件是标志,标志了一种思想认识的转型。也是个“破”与“立”的关系。破过四旧,立起了什么?现又破了,要立或能立什么呢?困惑迷糊,这个意义上,马老三是个明白而鲁莽又很勇敢的思想者。</p><p class="ql-block">散会了,骆云生走过去和刘老宽打个招呼,“叔,你怎么看这个事?”“这是上面的事,不会牵扯咱老百姓的。”刘老宽压低声音:“一个大元帅,身死异邦,落这么个结局。真也想不到!”玉生也过来了。三人马上唠起买拖拉机的事来。震惊世界的大事件,村里却只是一些闲淡议论,也有人胡乱发挥,牵涉什么刘邦朱元璋的,全是没政治水平的嚼舌根子。</p><p class="ql-block">社员关心的大问题,工分值多少?温饱是最基本利益了。而骆云生他们说的是一个村里的大事。大井村搞土尿壶的时候,小南卜子则看到一个肥源,就是军马场的马粪羊粪,军马场清除棚圈是件费人力的麻烦事,那马粪羊粪黑乎乎堆的小山似的。刘润后和马场长一商量,由小南卜子来清除。但给小南卜子人出了难题,仅靠五六辆马车拉,就费多少时间了。骆玉生准备再打几辆马车,老宽提议买辆拖拉机,一天拉三趟,一趟就是五辆马车拉拉两趟的量。平时可以从山西拉炭去挨村卖。但这拖拉机要有购买指标。骆云生承担这个任务。</p><p class="ql-block"> 当一台红色拖拉机由马文俊开进南卜子村队委会门前时,男女老少围着观看,轰动程度,一下了盖过了“9.13”大事件了。马文俊用一块白毛巾擦着那十分锃亮的车头,这车没有驾驶楼。他脸色严峻,仿佛小和尚在虔诚地拂拭佛祖之相。引得大井的孩子们都赶来看,他们不能靠近,因为小南卜子的孩子围在近前,有某个孩子大度一些,也会让个空位,让大井的同学近前摸摸。这是一种特权与自豪。</p><p class="ql-block">从此后,当大井生产队车拉人挑送肥忙的时候,小南卜子的拖拉机正从卧龙山出来,把一车车沤得黑油油的粪肥拉在大田里。这时两个生产队的景状发生了变化。小南卜子水浇地已扩展到八百亩,另辟三十亩菜园地。大井村则原有五百亩水浇地,地埂上的杨树参天,挤得只剩中间一条长庄稼,实算水浇地只有一半了。</p><p class="ql-block">七一年分红两队有了巨大反差,小南卜子一个工分值一元八角,而大井则四角二分。大井人民坐不住了,男女老少各找原因,最主要的是不该让刘老宽一家迁走。理由是军马场的营生和县城里的拉运修建都离不开刘润后。还有刘老宽给小南卜子做军师,人家村里不做无用工。还有一条理由就荒诞了。人怕起绰号,地怕走斜道。好好的李家堡村,改成大井,大井大井,一跳卟嗵。赶快改名吧。这叫像时运不顺的人找风水先生一样,不是祖坟问题,就是住宅问题,要么出门走夜路中邪了。吵吵归吵吵,任有良还是带着大家白天干活儿,晚上学习。</p><p class="ql-block">这时又一个运动来临了,“批林批孔”,这运动不涉及村里的任何人,连黑五类也挂不上钩了。开会学习相关文件报刊。学校机关生产队,都收到批判资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诗》《论语》《孟子》……黑字白纸。破四旧化作灰烬的东西,以一种崭新的的面目问世了。刘文喜是没有上过私塾,这些书是闻其名不见其容的。他领了一套资料,认真读了起来。他爷爷除了论语孟子外,都读过。他爹刘润后都读完了。</p><p class="ql-block"> 文喜是有任务的,读完这些资料是要写批判稿的。批林好写,可批孔则从何下笔呢?他不想抄报纸,这是他的个性。就象在台上演奏乐曲,一贯不去演奏大家耳朵听起茧子的曲调。</p><p class="ql-block"> 这一次真凑巧,刘润后也从军马场回来了。刘家三代人聚在一起了。</p><p class="ql-block">刘文喜拿起纸笔:“爷爷,批判孔老二的资料上讲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这样的吗?”</p><p class="ql-block">刘老宽闻言面露不悦。刘润后直直身子:“这是荷蓧老人所说的,你翻开 章,本意是指斥孔夫子不顾现实推行仁政。其实,他不勤怎么周游列国,吆辆牛车,够辛苦的。”老宽叹口气:“几千年的人了,怎么和林某扯在一起了。按道理,林的行为是不忠,而孔圣人提倡的忠恕。不明白,实在不明白。是不是就因为那个什么文件中引用几条论语的缘故?”文喜卟哧一笑:“爷爷和爹是孔……孔子的孝子贤孙了。”润后很严肃:“对于这种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在做事中才能体会它的经典性。比如,身正,则不令而行。身不正,则虽令不从。像我们马场长,开会只有三言两语,可起早贪黑,那个年龄了,身上还有枪伤,却以场为家。谁不听他的。”</p><p class="ql-block"> 老宽又叹口气:“圣人对音乐有评论,润后,你记得不?”</p><p class="ql-block">“嗯,《关睢》乐而不荡,哀而不伤。”</p><p class="ql-block">“爷爷,什么意思?”“让你爹讲吧,圣人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哈哈……文喜呀,这两句话嘛,关睢,你是知道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芼之……”“这是情歌,孔夫子评价说快乐而不放荡,忧愁,而不悲伤。像你有有叔那唱词,有的就放荡多了。你敢说这种说法有错吗?”</p><p class="ql-block">老宽插话:“我和你爹娘,在村里和人相处和和气气的,其实也是按圣人之道行事的,原话记不起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p><p class="ql-block">“可他轻视劳动人民!资料上讲的!樊迟问他种地种菜的事,他说不如老农老圃,还骂学生是小人。”</p><p class="ql-block"> 刘润后看见儿子极不服气,脸色一凛。老宽揺摇头:“文喜,你会驯马吗?”文喜一愣:“我不如我爹!”“你会给马治病吗?”“我不会!”“你会种地吗?”“我不如爷爷!”</p><p class="ql-block">老宽和润后哈哈一笑,刘润后伸手拍拍儿子的后背:“你问我们会拉二胡?我们该说会还是不会呢?”“噢,我明白了。”文喜站在地上,“那也不该因为问种庄稼就斥骂学生吧?”</p><p class="ql-block">“当时诸侯争霸,天下大乱。在孔子眼里作为有志青年应该是干什么呢?”老宽笑咪咪地问。</p><p class="ql-block">“啊呀,不能再往下说了,”文喜合上书,“我怎么写批判稿呢?”</p><p class="ql-block">润后拿起白皮《论语》:“不要激进,也不要落后。走中庸之道。这是做人之道。”刘老宽很严肃:“文喜,这些书,本来是学生课本,从前考科举,都会背个滚瓜烂熟。解放后,已少见了。破四旧后,更稀罕了。好在现在又有了。你最好把它背下来,不要急着去理解。这种书,成人后,甚至老了才能懂。千万别只在字句上动脑筋,把其中道理,放在自己的行事里琢磨比较。”</p><p class="ql-block">“爷爷,我听你们的,可是这批判稿怎么写的呢?”</p><p class="ql-block">刘润后笑了,说了一句流行语:“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一个写作班子)。还有一种说法,批判稿是开头形势好,中间抄抄报,结尾喊口号。”</p><p class="ql-block">老宽望着走出院门的孙子,不无担忧地:“喜喜不会按我们的说法……”润后笑了,“现在这茬人鬼精着呢!”老宽叹口气:“年青时能悟开圣人之道者,灵人。中年能悟者,精人。老年时才能悟到,终究也是明白人。”</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井台风波与其他。</p> <p class="ql-block">禽鸟兽类,在人的眼里是低等动物。它们的生活目标就是单纯的活着。同类中的矛盾也有:一是争食,一是争配偶。异类之间的矛盾只是争食,一是吃你,一是不被你吃。看去,动物世界似乎也不太平。</p><p class="ql-block">而人类世界里,总是太平不了。有句名言: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三个派别。为了维系太平,产生了法令与相应的制度。但前人特别看重了人的个体自觉自控自律。给人以“仁义礼智信”“忠义慈善”的思想观,特别给女人以“三从四德”“贞洁观”的道德束缚,法德两治,正是太平盛世的政治特征。这些确实是束缚人的自由的,但也约束人自觉的行进在平和共处的轨道上。比如做了官,上忠君,下爱民,从而做到不贪不占。怎么使他能做到这一点呢?法令约束,朱元璋用剥皮的酷刑,还有株连九族的杀戮。但也难根绝贪官。于是又用道德教育加上因果报应。说得玄乎,贪官所贪的钱,死后阎君化铜钱为汁,滴滴沥入其口,烫得其舌焦肠烂灰飞烟灭。这种陈腐的“敬畏心”教育观与当代的为人民服务的公仆观,那个起作用些,无从比较了。事实有个证明,清官不是酷令与严制下的生成,而是道德自律与思想信仰的产物。 精神上,少了“金箍咒”,魔性贼性妖性就释放了。</p><p class="ql-block"> 批林批孔,接下来的是评《水浒》批宋江,以及批得更远的一个是周朝的周公旦。可恶的马老三站在大街上说:“从前批活人,现在又批死人,而且是死了几个八百年连坟堆都没影的死人。”乡村里只不过是多几次会议而已。平凡人的心态就像看戏似的,台上京剧晋剧换成二人台,看不看,台下人自主了。不再折腾看戏人了。</p><p class="ql-block">刘文喜则激起斗志,与爷爷父亲三代人对《论语》的讨论中,觉得很窝囊气。说到哪里,被“顶”到哪里,又无可辩驳。回了文艺宣传队,便开始认真读《论语》。他认为上两代人是背诵了《论语》才做到那种地步,于是才有那种水来土掩的自如。他也开始背诵了。弄得林思北极为不爽,先前闲暇时,两人说话或学唱新歌。而今,这家伙竟这么认真地学习批判资料了。</p><p class="ql-block">此时,宣传队队长尤二英接到了一个通知,让参加县里批林批孔学习班。第一个想到刘文喜,而林思北也要去。尤二英笑着答应了。</p><p class="ql-block">为期半个月,有两个人是给讲座。一个讲《三字经》《百家姓》……中的腐朽反动。另一个则解读《论语》《孟子》。这个人竟是李元礼,李家堡地主李忠的长子。他讲解很拘谨,但极为清楚。着重对于字句的翻译,也不是逐篇逐章的解读。他选的都是当时报刊上批判的《论语》内容。比如讲“学而优则仕。”他先将这一条,飞快地写出一行流利灵动的柳体字:“学而优则仕”,然后逐字注释。让学习优秀的人去做官,这有什么错呢?年已五旬的斯文的李元礼只说一句:“片面啦,电影《决裂》里就讲明白了。”然后又开始讲下一条。《论语》有三种形体:语录体对话体纪事体。前二体比较难理解些。刘文喜提问:“老师,为什么樊迟问种田种菜,被骂作小人?”李元礼看看台下这个面目清秀似曾相识的青年,想一想:“孔子是这样想的,他认为年青人应该胸怀大志,匡济天下,不应该去想种田种菜的亊,是孔子认为,我声明,不是我认为的。”林思北接过话:“老师,领袖教导我们说,广大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们的作为是……”李元礼鼻尖沁汗了。马上答道:“我只是解答论语上的字面问题,辩析方面的,同志们下面讨论。好不好?”班长是县宣传部的一位年青干事,站起来:“李元礼老师,按先前说定的,你就解释论语词句吧。”</p><p class="ql-block">私下里,刘文喜与李元礼相认了。他念小学三年时,李老师离开了李家堡小学的。李元礼有点兴奋,消除了不少顾忌。也解答了文喜不少困惑。自然问道了老宽父子及村上的学生与故旧。由于这层关系,李元礼这个北平大学的文科生,给文喜答了不少疑,但言语非常谨慎。反复强调:“孔孟思想,最好的理解是自己生活的不断感悟。”这令刘文喜更为困惑了。就说简单的学而优则仕,与社会现实格格不入,七一年,大学中专开始招生了,方式是推荐制。小队大队公社按下发的指标推荐,重在政治表现必须社会关系清白。尤二英的女儿狄双鱼,被推荐到市卫校上学,学历在公社中学念了一年。全卧龙公社大专三名中专四名。除了一名复员军人外,其余均为大队公社干部子弟。嘿嘿,刘文喜感到这孔老二说话有点二了,远离了现实,陈腐的很了。林思北不在场时,李元礼这个学者型的中学教师说了又一段话:“这孔孟思想,有点像稻麦种子,现在的它,是经历了多少代耕种传到今天,有时代的空气土壤的养炼,自然也有过一些霜冻雹雪。但土壤还是土壤,种些什么扎根和根除,就交给未来……”他戛然而止了。又补了一句:“现在别只看种子,看土壤会长什么吧!”</p><p class="ql-block"> “土壤?”刘文喜不解地问,但他看出自己的启蒙老师大非从前了,说话思思索索吞呑吐吐的。</p><p class="ql-block">而李家堡(即大井,此时,本村只称李家堡,公社大队则仍称大井。)正发生了一个案件,米万担家丢失一千二百元钱,这在当时可是大案件了。米万担老婆死的早,他抚养唯一的儿子米满仓长大成人,克勤克俭,只有一个心愿,给儿子娶妻生子。十几年积攒了这笔钱,四下托人说媒,刚巧西卜子有个女子来相了亲,万担老汉亮了家底,谁知当晚就失窃了。村干部任有良大队狄存娃武装部长骆云生,连何元宁也赶来了。只要李家堡一带有事,他一定兴冲冲赶来,瘸有有很少在家。这天瘸有有正回来了。何元宁便直接到了米万担家里。骆云生询问失窃情况,米家夫子萎靡耷拉的。狄存娃抢先问道:“你拿出钱时,有谁见过?”米万担不加思索:“媒人,女方亲戚。”骆云生问:“他们的名字?”“怎么?怀疑他们?”米满仓有点慌张。“自然得先从他们查了。”狄存娃口气有点硬了。蹲在地上的米万担站起来:“不查了,不查了。我家钱没被偷,没被偷!”米满仓惊诧地:“爹,这这……”米万担流着泪:“满满,你真傻,让公家一查,好不容易相中的媳妇还能成?不成亲家反倒马上成了冤家。你以为他们是包青天,看看那挖肃,冤屈了多少人!”米满仓恍然大悟:“也是,丢了钱,最多娶不成这老婆了。总不能丢了钱,又结了许多冤家。走吧,领导们走吧。”何元宁对骆云生说:“要不,让公安来查吧?”骆云生未及答话,米万担则冷冷一笑:“钱没丢,查个鬼!”狄存娃火了:“闹了大半天,你们父子是耍笑我们各级领导!”“耍笑?你有那个日理阳间事,夜断阴朝案的本事?走吧,走吧。”</p><p class="ql-block">众领导扫兴地走出米家后,身后忽地响起两个男人的号啕大哭。骆云生仿佛自语:“他们父子俩不信任我们了。”</p><p class="ql-block">六月六日,天当正午,炎阳高照,北漠少有的无风天气。李家堡当村的老井,青石砌成的井台上,米万担赤着上身朝着井口跪在井台上,儿子米满仓则伫立父亲身后,希图用身影给父亲遮个荫凉。乡村有事,风传四方,人们越聚越多。米万担头发花白,见人多了,沙哑的声音叫道:“井龙王,我只信你,我米万担一生没干过害人的一件事,而今却遭人害了。人是帮不了我了,只求你作个见证……”</p><p class="ql-block">“谁说人帮不了你!”人群中走出一人,鹤发童颜,是刘老宽。他从地上抓起米万担的黑漆漆的旧毡帽(这时,毡帽早已无人戴了,但节俭的米万担仍舍不得丢掉。),把大约三百多块钱塞到毡帽里,然后放在井台上。米满仓叫了一声:“老宽爷!”这时,知青马骏也放下几十块钱,郭玲韩文静也上前放下几张十元币。马骏发现刘老宽眼神变得柔和了。不像挖肃后见他总是冷冷的。挖肃后,马骏韩文静还有杨淑芳,被村里人称作“挖手”,挨过他们揍或骂的人,冷言冷语的。</p><p class="ql-block">“让一让!”人群闪开了,瞎三三推着瘸有有走到井台前,瘸有有从衣袋里拿出一叠钱,让瞎三三放到毡帽里,身后疯桃桃叫道:“老三,咱们的!”瞎三三也摸出几十块钱放在里面。“拉琴!”瘸有有喊了一声。吱哑,二胡声起:“叫一声米叔你站起身,咱人不亲来土也亲。你家有难众人帮,不刮风哪来个雨淋淋?坏人无情天有情,咱李家堡到处有好人。人帮人五谷丰,人整人平地挖窟窿……”这时,在瘸有有和疯桃桃悠长的歌声中,三块五块地,不时有人往毡帽放钱。富农分子夏美兰也上了井台,放了二十几块钱。老宽说了声:“他婶子,存久也要用钱呀!”夏美兰笑了笑:“家有千件事,先从紧急来,知青闺女的事还搁着呢!”米万担在老宽的拉拽下,起了身,又跪下磕了一头。高叫一声:“井龙王,我不死啦,父子俩好好活着,报答乡亲们的大恩大德。”这犟老汉,准备告天告地告神灵后,一头栽到井里。(这是老一代人决绝的一种方式)</p><p class="ql-block">笛_摩托声响,一辆公安带斗摩托驰过来,骆云生和两个公安前来破案。刘老宽赶快迎上去,拉过骆云生嘀咕了一会儿,只见骆云生也掏出二三十块钱,递给老宽,挥挥手走了。</p><p class="ql-block">三天后,米滿仓订婚了。另一个好消息,社员柴生荣的重病的儿子,在北京住进医院治疗了。米满仓记忆力惊人,竟记住了资助他家所有人以及各自的金额,最多的是刘老宽,三百六十元,最少的马老三,八元五角。没有资助的有三户,其中就有柴生荣,那几天,正为重病的儿子四下凑钱呢。</p><p class="ql-block">老宽向孙子文喜说了这件事,含笑问道:“你说大家是出于阶级友爱,还是一种仗义呢?”文喜一怔。</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一毛二大井更名。</p> <p class="ql-block">自古以来,乡村的秩序,最怕的是外力的搅动。这外力,包括战争、改朝换代、瘟疫、一切自然灾害。民不安,国难泰。让农民自自然然的耕田种地,解决温饱,从而“养生丧死无憾也”(孟子语)。这乡村社会基本是和谐的。固然,邻里纠纷桃色事件时有发生,但最多是静静的湖面抛下一两颗小石子,溅起几朵水花而已。</p><p class="ql-block">米家的事件在欢喜中结束了,但米满仓这个憨实后生瞒着他爹,按自己名单上的人家,一一登门叩谢,信誓旦旦,表示一定会逐年还上。刘老宽安慰说:“这不是债,这叫人情。谁家都会有不测风云的,娃,记住,伸手拉一把,积善成德。”</p><p class="ql-block"> 但是,米滿仓下了横心,钱一定还。怎么还呢?指望这工分,难啊。</p><p class="ql-block">一九七四年了,国家似乎注重起发展经济,修铁路公路,地方办厂开矿,开始向乡村要人。一是国营单位招工,二是集体单位要民工。由于工农差别,城乡差别,离开乡村,成为工人干部,这是乡村青年的最大梦想。知青们也开始按招工指标离开广阔天地了。前提是表现突出,马骏韩文静以及杨淑芳已心灰意冷了。他们过不了大队狄存娃的关,也过不了公社何元宁的关。倒是郭玲第一个离开了,她被招工去了包钢。林思北则参军了,成为文艺兵。临行时,出语惊人,对刘老宽大大咧咧地说:“大姥爷,你给我盯着刘文喜,他可招女娃喜欢了。等我!”文喜羞红了脸:“猫姐,你真敢说”。林思北拧一下文喜耳朵:“该说不说,你以为我是封建时代的小姐呢!这辈子你别想躲开我!”文喜笑嘻嘻地:“猫猫姐,你走了,狗捕耗子怎么办?”众人哄笑了。说话间,林思北忽地扑到文喜面前,一口亲了去。“订婚了,咱订婚了!”老宽开怀大笑,心里则暗道:世事难料,这婚姻之事,多出意外。这思北也……金叶则转过身哭了,她想起文贵了,都二十四岁了,什么时候成家呢?思北姑娘这一闹腾,文喜的婚姻能顺当吗?等,又一个长途车了!她还不知道,刘文贵根本没有想自己的婚姻之事。他正从一个兽医转向人医。马匹,正从现代战争走出,它们已没有成吉思汗时代的狂飙式的雄风,马,不再金贵了。几个哨所,马被蛇咬伤,就宰杀了。文贵开始把治疗马病的药物针灸的钻研,转向人,从皇甫瑞向安道全过渡,以致靳月梅刘玲的来信,久久不回。</p><p class="ql-block">此时,阶级成分,仍是个关卡。不过,七一年后,有了一个说法:“唯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刘文喜傅晴被县乌兰牧骑招了去。待遇则不同,傅晴有正式编制,文喜则属于临时工,每月有几块钱生活补贴,挣工分,参加生产队分配。这时,后来人忽视了一个历史事实,许多公社企业厂矿,还有公路修建,以及学校的修建与民办教师工资……均以工分待遇,参加秋后生产队社员工分分配。算算经济账,割生产队的肉,给上述单位炒菜。同工同酬,就是一句空话了。刘文喜以四百个工分,参加小南卜子秋后分红,每个工一元七角五分。比傅晴工资尚高。如果到李家堡分红,一九七四年,曾经的学大寨标兵生产队,却是一毛二分的工分值。刘文喜四百工分可得几何?</p><p class="ql-block">这时,大井生产队沸反盈天了,这是怎么了?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确实,此年庄稼歉收。但为什么一堡之隔的小南卜子则依然分红一元七角多呀?常言道:比妯娌赛弟兄。两村一比较,人们共同想到一家人。那就是刘老宽家。当初刘家父子把个李家堡搞得风生水起,年年分红,全社第一。而自狄存娃兄弟当事,名头叫得响,参观访问,政治挂帅。仿佛大寨大庆大井天下齐名了。而分红则年年下落,一毛二分钱,还有脸“大”下去!于是,李家堡的旧名复辟了。</p><p class="ql-block">再一细想,骆云生把刘老宽一家弄到小南卜子后,粮库的修建,军马场的修建以及肥料全归小南卜子了。尤其水浇地达到七百亩。而李家堡原有水地成了杨树林,三口井,王二有启动闸门,清粼粼的水注入田间,则有意浇苗苗不旺,无心浇树树参天。砍伐掉吧?违背国家“植树造林”的重要国策。有社员把这个过错归到学大寨上。更荒唐地话是“李家堡让老陈害苦了。”这话扯不扯的。这透露出一个事实:当温饱不能解决,农民说什么的话都有。尽管当时有“上纲上线”,但是众口难堵。怎么改变现状呢?李家堡人最后想到一招:“换队长”。这也成了当时农村村级政权一大特征。越是贫困的村庄,队长改选越是频繁。有人比作,一个离婚女人,嫁一个一个不如意,越离越想离。夸张了吧?其实不夸张。穷队里,就像摔了跟斗,脚歪怨拐棍,拐棍又怨地不平,地怨雨大冲出坑。</p><p class="ql-block"> 任有良是个聪明人,他有文化,也有些见识。李家堡的最大问题,人不和,狄姓谢姓侯姓马姓魏姓邢姓,运动裂痕难以弥合不说,在配工上又相争不下。其次是农业收入水地毁坏后,旱地只是靠天吃饭了。又一个现象生成了,一些觉悟低社员开始小偷小摸了。土豆,蚕豆,豌豆,能吃的时候就有人开始掠取了。抓住了,不处理难以服从。处理了,就与队长成仇人了。任有良本身胆小怕事,睁一眼闭一眼的熬下一年,又开创了李家堡的分红最低值。骂声一片中,他找好了一个退路。县石莹矿招工,他提了两瓶酒,到大队狄存娃家一说,顺利成为一名矿工了。注意一个社会现象,这时的各级领导,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几亿几十亿的贪腐,确实没有,但在推荐上大学厂矿招工以及参军上还是享有与众不同的特权的。成为每月挣现钱吃市粮食供应,不管什么单位什么工种,都要优于农民老大哥。</p><p class="ql-block">任有良走了,等某一天出现在李家堡街上时,一身浅蓝劳动服,见人便从上衣摸出一盒“大境门”香烟。</p><p class="ql-block">新队长是复员军人狄锁锁,他也不是很顺,此年,城市兵包分配,他农村兵又社来社去了。李家堡不管是哪一姓的人,对他当队长没有异议。为什么?小南卜子大翻身,全凭骆云生,骆云生军人复员,作风正,见识广,有头脑,有魄力,竟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时期,把刘老宽一家挖到他们村。看看这军人队长的气度气派。李家堡人心里清楚,这狄锁锁是比不了骆云生,但参军前,一直在猪场,不怕苦不怕累,是个踏实肯干的年青人,当了几年兵,话比从前多,显得成稳成熟了。</p><p class="ql-block"> 狄锁锁当选为队长之后,他与父母议商了大半夜,他父亲扳着指头数起自一九五五年建社以来的队长:刘老宽刘润后狄存娃狄存有魏根和任有良,每个人的脾性做法。他母亲插了一句:“锁锁,你还是找找老宽爷吧。种地是内行,管个村庄,也是内行。小南卜子的现在,能离了他的谋划!”一句话,推醒了梦中人。</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找到刘老宽,刘老宽正在菜园子韭菜畦铺洒粪肥,马文骏刚从军马场拉回一车黑油油的羊粪。</p><p class="ql-block">老宽见锁锁诚恳如此,便说了一番话:锁锁,你应该是咱村第七任队长了。我老汉政策水平低,有不当处,可不能上纲上线啊……</p><p class="ql-block">狄锁锁憨憨一笑。</p><p class="ql-block"> “你现在这个队长,有点像三国时初出茅庐的诸葛亮,部下都在睁大眼睛望着,兵不精,将离心,找不下个站脚处。我和润后当队长时,政策宽松,只要每年按时纳粮就行。这是上面。而下面呢?分红越高,社员干劲越大。</p><p class="ql-block"> 至于你两个堂哥当队长时,四清运动后了,从干部清廉上看,确实大有改变,但是上面管束多了起来,种什么有指示,买个车,得大队批准。一忽隆,不管当地实情学大寨挖梯田打地埂,这不,李家堡几百水地毁了。至于魏根和任有良,连人和也没有了,分红一低,干了一年,连个口粮都挣不回来,谁还有心跟你走?”</p><p class="ql-block">狄锁锁额头冒汗了:“爷,你说怎么办?”</p><p class="ql-block">“依我看,你首先要做到公平公正,尽量不要扩大各姓之间的裂缝了。那几百水浇地嘛,既然让树占了,你就干脆种树。”</p><p class="ql-block">“种树?”“现在号召植树造林,春秋两季都到呼郊买树苗。你跑跑关系,种了树免了公粮不说,卖树苗管保比种粮盈利!试试,或许是条出路吧!”</p><p class="ql-block">“爷,我明白了。”狄锁锁从炕沿下了地,恭敬地给刘老宽行了一个军礼。</p><p class="ql-block">“年青真好。”刘老宽望着狄锁锁矫健的背影自语道。</p><p class="ql-block">夕阳一团艳红,抹在残冬的田野上,明春又将是怎样一番新景呢?</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风不止而树已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