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笺

Max

春来的时候，总是先闻到，而后才看见。那气息先是若有若无地浮动在晨间的薄雾里，待你凝神去寻时，又狡猾地隐入料峭的风中。直到某个不经意的清晨，推窗的刹那，一阵甜暖的芬芳扑面而来，你才恍然惊觉——原来春天早已在暗处酝酿多时，此刻终于按捺不住，要将积蓄了一整个寒冬的绚烂尽数绽放。

空气里浮动的暗香渐渐分明起来，像被谁打翻了一整架调色盘，前调是枝头微涩的青芽，带着初生的锐气；中调是泥土里钻出的潮湿，混合着蚯蚓翻动的新鲜土腥；尾调才是那些藏不住的花香，一簇一簇，在风里轻轻摇曳，把整个季节都染上了甜味。这香气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地坠在衣襟上，跟着人走过大街小巷，在身后拖出一条看不见的芬芳轨迹。

先是樱花，薄得近乎透明，像是被月光浸透的绉纱，又像是少女指尖的蔻丹，淡到极致反而显出惊心动魄的美。它们开得那样盛，又那样短，朝开暮落之间，仿佛某种古老的隐喻——最美的时刻，往往最短暂。站在树下抬头看，阳光从花瓣的缝隙里漏下来，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每一片都在讲述不同的故事。风起时，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雨，而树下的人，不知不觉就站成了一首未完成的俳句。

杜鹃则热烈得多，红得像是要把整个春天都烧透。它们不讲究什么含蓄，开就是开，谢就是谢，轰轰烈烈，毫无保留。山野间、公园里，甚至城市的某个不起眼的转角，都能撞见它们的身影。有时候是一整片，像被打翻的朱砂，泼得满眼都是；有时候只是孤零零的一枝，从砖缝里倔强地探出头来，却依然红得惊心动魄，仿佛在说：就算只有我一个，也要让春天记住我的名字。它们的颜色会随着时日渐变，从最初的艳红到后来的绛紫，像是一天天沉淀下来的心事。

油菜花是乡野的信使，金灿灿的，铺天盖地，像是大地在微笑。它们不似樱花那般矜贵，也不像杜鹃那样艳丽，但它们有一种朴素的壮美——成片成片地开，成片成片地黄，风一吹，便翻涌成金色的海浪。站在田埂上望过去，天是蓝的，花是黄的，云是白的，色彩干净得像一幅水彩画。蜜蜂在花间嗡嗡地飞，翅膀上沾满了花粉，后腿鼓胀着金黄色的收获，仿佛它们才是春天真正的邮差，把花的消息，一朵一朵，送到远方。偶尔有蝴蝶误入这片金色的海洋，白色的翅膀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像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在花海上空徘徊不去。

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紫的、白的、粉的，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草丛里，像是谁随手撒了一把碎宝石。紫花地丁蹲在墙角，像一群窃窃私语的精灵；蒲公英举着毛茸茸的灯笼，随时准备把心愿送往远方；荠菜花细碎的白点缀在绿茵间，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银子。它们不争不抢，安静地开，安静地谢，甚至很少有人会低头看它们一眼。可它们依然开得认真，花瓣舒展到最完美的弧度，花蕊排列成精密的几何图形，仿佛在履行某种古老的契约——只要春天来了，就要绽放，哪怕无人欣赏。

玉兰是春天的大家闺秀，端庄地立在枝头，花瓣厚实如脂，白中透粉，像一盏盏精致的宫灯。它们开得早，谢得也快，往往一场春雨过后，地上就铺满了完整的花朵，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珠宝盒。捡起一朵凑近闻，香气浓烈得几乎呛人，那是一种不管不顾的芬芳，仿佛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索性把所有的美好一次挥霍殆尽。

桃李争艳时，整条街都浸在花香里。桃花娇艳，李花素雅，一个浓墨重彩，一个淡扫蛾眉，却都开得尽心尽力。蜜蜂在花间忙碌，翅膀振动的声音细碎如私语。有花瓣随风飘落，旋转着坠入路边的水洼，像一叶粉色的扁舟，载着春天驶向未知的远方。

有时候觉得，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哲学的。它们不追问意义，不计算得失，该开的时候开，该落的时候落。人总爱说"花无百日红"，可花又何曾在意过自己红了几日？它们只是活着，热烈地、安静地、短暂地活着，然后在最好的时刻告别。连凋零都像是一种仪式——花瓣一片片落下，不是死亡，而是回归。你看那落樱缤纷，每一片都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仿佛在跳最后一支舞；你看那杜鹃凋谢，整朵整朵地坠落，像是一颗颗沉甸甸的誓言，重重地砸在地上。

春深时，花的香气渐渐淡了，枝头的颜色也开始褪去。可你若是仔细看，会发现泥土里已藏着新的秘密——那些凋落的花瓣下，嫩绿的果实正在悄悄膨大，蒲公英的种子已经整装待发，不知名的野草结出了细小的籽实。原来凋零从不是终点，那些飘落的花瓣正在泥土里酝酿下一个春天。

所以，花开的时候，记得去看。看它们如何在晨露中苏醒，如何在阳光下舒展，如何在微风里摇曳。俯身闻一闻那转瞬即逝的芬芳，用手指轻轻触碰花瓣的质地，用眼睛记录下每一抹色彩的渐变。因为春天从来不会等你，那些今天还开得正好的花，明天可能就零落成泥。但只要你记得它们盛开的样子，春天就永远不会真正离去。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美好注定短暂，就像春天的花。但也正因为短暂，才显得格外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