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今年九十了/吴根德

黄建中

<p class="ql-block">仲春时节,同学阿伦夫妇从省城太原回来,约我一块去看高中班主任宁老师。我和阿伦夫妇都是宁老师的学生。</p><p class="ql-block">宁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代课老师。那年刚开学的一天黄昏,我在教室前的田埂上往东走,隔着一块一米高的庄稼地,老师在南边田埂上往西走。刚开学,我以为老师不一定认识我,平时我又不爱与生人说话,便低头走路。“汾苇!”隔着庄稼地块,宁老师边走边朝我叫出了我的名字,真诚,亲切,朴实,自然。平庸卑微到尘埃里的我,没想到老师在黄昏朦胧的光线中,能认出我,而且还能叫出我的名字,使我很是温暖。这一声亲切的呼唤,从那一刻起,让我铭记了这几十年,温暖了几十年。</p><p class="ql-block">那时候物质贫乏,师生生活居住条件都不好。宁老师房西侧连着男生宿舍,东山墙外就是空地。宁老师也是养儿育女拖家带口生活,靠着东山墙,因陋就简搭建了一间小小的饭厦,是那种泥坨砖的。饭厦对面五六米远的桐树下,是一个小小的二层鸡窝,一层是鸡卧室,鸡们夜里休息。二层放有松软的麦草,则是母鸡安静努力下蛋的阁楼。夜里鸡钻窝休息,白天鸡们就悠闲地在宿舍区或宿舍前后的庄稼地里游荡觅食。</p><p class="ql-block">宁老师性格随和,爱见学生,经常与学生聊天,聊学习,也聊生活。老师没架子,学生也喜欢老师。看到学生在灶上领的菜,菜汤上面漂着油星,看上老香。他说,这个菜不是炒菜,是水煮菜,菜煮好了,才在上面滴几滴油,这是做表面文章,哄人的,不香。真正炒菜是在锅里先放油,油热了再放菜炒,当炒好了,油渍进菜里了,再倒水煮熟,这样,吃着才香。</p><p class="ql-block">平时学生都肯往那小饭厦跑。天热口渴了掂起暖壶倒一杯开水,或锅里、盆里地舀一勺子米汤喝。灶上领的饭味淡了,便到小饭厦油盐酱醋糖地调。有时遇上有蒸熟的红薯、北瓜,就尝一块两块解解馋。有学生头疼脑热感冒发烧,老师就给冲鸡蛋喝,拿备用的对症药吃。也有同学家里紧张,买饭票没钱了,就向老师借。老师待学生像自己孩子,处得像一家人。小饭厦栉风沐雨,时间长了泥皮脱落走风漏气,学生就帮老师和泥,帮老师裹泥墙壁。夜幕降临,母鸡们赖着迟迟不肯回巢进窝,还在宿舍区若无其事、大大咧咧地闲逛,学生就帮着往鸡窝里赶。母鸡们有自己的感受和思想,不愿早进窝,就左拐右绕,迂回兜弯子。急了,没那么多耐心,学生们就捉了一只只母鸡,抱着塞进鸡窝。那个年代,生态复杂,江湖凶险,还有野猁、野猫、硕鼠等等,还是圈进窝里安全。</p><p class="ql-block">正因为关心学生,与学生关系处得好,有啥看法老师就给学生直说,学生也不介意。有一次老师在拿着学生花名册点名时,看到有一个“谷波”名字,便点名谁是谷波。这时谷满囤应声:“是我。”宁老师便问:“怎么改了名字?”谷满囤是个参加过两次高考的插班生,年龄有点大,平时学习有些洋混不认真。听到老师的追问,有些不好意思,埋下了头。老师说:“名字不是主要的,关键是要肯吃苦学习。考不上大学,却还改头换面,你这娃。”</p><p class="ql-block">临近寒假时,一个考上本地区中专的学生放假回到高中,向老师借自行车回家,撇一口拗口的洋腔洋调。其实一个地区就那几个县,不说洋腔洋调,互相也都能听懂,何况是回到了本县。这学生回到了母校,见了认识的同学,便极具自我优越感地用所谓的普通话叫同学名字“爱娃”、“多多”等等。本地土话“爱”“多”发音与普通话是有微妙区别的,如“多”,我们土话叫“de”。这学生的“稷普”叫得人浑身膈应,起鸡皮疙瘩。老师见自己的学生仅半年时间就成了这样儿,便和蔼地夸赞讽刺:“年轻人容易塑造。”这个学生走了,同学们就夸张地咧嘴模仿“爱娃”,嘬着嘴叫“多多”。难怪范进中了举会那样,一得意就膨胀忘形,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p><p class="ql-block">宁老师讲课不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脑子好使,语言简练,重点突出,脉络清晰。为了使学生加强印象,他备有一块小黑板,课文重点关键词句就写在小黑板上,放在大黑板右下角的凳子上,引人注目。老师的粉笔板书着实劲道,潇洒,有味,耐看,像硬笔书法家司马彦的风格,越看越耐看,越看越想看,第二天都舍不得擦。宁老师上课不会讲普通话,而且很不会讲,用土语讲,土得掉渣渣。讲鲁迅文章《资本家的乏走狗》,说梁实秋是野(ya)狗,听得同学们都忍俊不禁。课后同学间互相活学活用:“梁世秋是个野(ya)狗!”“你也是个野(ya)狗!”“你才是野(ya)狗!”</p><p class="ql-block">宁老师教学出成绩。那年高考我们班分别考上北京政法大学、川大、兰大、吉大、山大、山西师大以及专科中专等有几十人。光一所山西大学,就同时考进八人!这样的成绩,在高考录取率极低的八十年代,真是大放异彩!如果把教学职业比作NBA,宁老师就是NBA中“巨无霸”的存在!</p><p class="ql-block">四十多年过去了。宁老师今年已是九十高龄,一位白眉白发的慈祥老者,眼花耳背,但大脑清楚,行动方便。我把嘴贴近老师介绍太原回来的同学阿伦夫妇名字,一说老师就记起来了。我们坐在沙发上,一起追忆四十多年前的温馨、快乐及美好的点点滴滴,有老师教育启发的点化,有老师关心生活的温暖,有学生下功苦读的拼搏,也有调皮捣蛋的淘气,还记得我与阿伦晚自习跑出教室偷偷到宿舍通铺炕上练空翻,课间休息在教室后排玩摔跤作腾。我对老师半调侃地介绍:“阿伦夫妇俩是厅级、处级领导干部,国家栋梁,您的骄傲啊。”老师会心地听着,高兴地说这问那,脸上溢满了幸福。紧挨老师坐的阿伦同学,自始至终,两手紧紧攥着老师的手,摩挲着摩挲着,片刻舍不得放手。说到动情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p><p class="ql-block">要告别了,老师执意要送到巷口。我们走远了,回头还能看到站在巷口的老师,稀疏雪白的短发,昏花失神的目光。他也许不曾看清我们的模样,现在能看到的,大概也只是自己的学生远去的模糊轮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