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冈爷姓李,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至今无考</p> <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2px;">红海子之殇</b></p><p class="ql-block"> 李玉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冈爷虽名不见经传,但在十里八乡却是个传奇人物。从青涩少年到白发老人,冈爷的故事多得数不清,有的藏在红海子深深的车辙里,有的盖在梁岗庙古老的瓦檐下。</p><p class="ql-block"> 湖心最后一滴水消失的那个夏天,我踩着盐霜覆盖的沟壑前行,每道裂缝深处都蜷缩着风干的秘密——皲裂的贝壳,枯槁的芦苇,还有一粒两粒晒白了的骆驼粪,像极了大地凝固的叹息。抬眼远望,我眼前好像出现了海市蜃楼的幻影:</p><p class="ql-block"> 两个浑圆的木轱辘在湖床中转动,黑褐色的辐条如蛛网般向中心收拢,铁钉铆合的轮辋裹满干涸的泥浆。车子一动,轱辘便“吱呀吱呀”地呻吟起来,像是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p><p class="ql-block"> 拉车的老黄牛低垂着头,鼻息喷出的白雾在寒冬凝成细小的霜花。赶车的冈爷蜷坐在车前,手攥着一根红柳牛鞭,鞭梢的红布条早已褪色,风中,像一簇将熄的火苗。</p><p class="ql-block"> 远处的村庄在蜃气里摇晃,循着若隐若现的剪影,我来到现实的村子里面,我真的找到了冈爷当年的那辆大车,就停放在他家夯土墙下。夕阳西斜时,牛车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轱辘的剪影投在土墙上,像一对转动的年轮。早前留下的车辙蜿蜒至村口的老榆树下,树皮上深深刻着几道芨芨绳勒过的旧痕,旁边有位老人告诉我说,那是冈爷留下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其实冈爷我是见过面的,小时候我常看见他在自家自留地里劳动,他那块地在红海滩边上,不但盐碱严重,而且地土十分硗薄,为了改良土壤,冈爷每年冬季都要拉沙铺粪,做着各种的解救措施。有次我捡柴从他地头经过,他看见了,就对我说:娃子,有屎尿没有,有的话“腾”到我地里,我有奖赏。我居然真有尿,便下地“腾”了一泡,只见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火柴对我说:拿着,屁股上也能擦着,方便的很。我说为啥才给一根,冈爷咯咯一笑:你倒是腾呀,腾出一泡稠的来,就奖赏你两根。回家后我把这事告诉大人们,大人们说,他推行这项政策有两三个年头了,男女老少一事同仁。</p><p class="ql-block"> 有年,冈爷套起他的牛车要去十里开外的套璜湾拉柴禾,我正好也要去那里拾牲口粪,于是搭了便车,与他同行。</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冈爷的眼皮一直半耷拉着,嘴角叼着的用白茨杆做的旱烟袋,烟锅里总也不见有半点火星子。忍不住问他原因,说:我生了病了,不敢抽了。这时我发现,冈爷头上围着的靛蓝手巾已经褪色,巾角破洞里钻出一绺稀疏的白发,看上去格外苍老。他拿起放在身边的水葫芦对我说:喝一口,茴香茶。我摇摇头,他便自己端起抿了一小口,下咽的声音很夸张,“格唧一-”像从皮袋里往外挤水一样。</p><p class="ql-block"> 笨重的牛车,行走起来有一种亘古的从容。实在无聊,我便踅着弯儿套他讲讲他年轻时的事儿。“听说你拉骆驼去过包头绥远?”“不止这两个地方,还去过大同、张家口、库仑和喀尔喀蒙古的许多地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说来话长,你听我慢慢给你说噻。”接下来冈爷话匣子打开,从他十几岁的时候讲起:</p><p class="ql-block"> 我十六岁的时候就跟着驼队西上漠北学做蒙古买卖,那年深秋,一匹刚从喀尔喀蒙古牵来的枣红烈马被塞进驼队。马贩子啐着唾沫赌咒:“这畜生摔断过三个人的肋骨!”我那时年轻,有股子血性劲儿,盯着马鬃下那双烧着野火的眼珠子,浑身血液滚烫。趁夜,我溜进马厩,嚼碎的黄豆混着酒气喷在马鼻子上。烈马昂首嘶鸣,蹄子敲得地皮火星四溅。管不了许多,我翻身跃上光背,两腿像铁钳子一样夹住马肚,任它癫狂蹿出营寨,在旷野上化作一团沙漠旋风。那才真是月影飞掠,风声灌耳,我伏低身子,指甲抠进马脖子渗血的伤口,直到那畜生力竭跪地,口吐白沫我才从它身上下来。</p><p class="ql-block">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牵着驯服的马回营,左手虎口豁开一道血口子,掌心攥着半缕扯断的枣红鬃毛。马贩子眯眼甩给我五个银元:“好小子,命比钱硬。”</p><p class="ql-block"> 二十二岁那年,我随驮盐的驼队穿过太行山隘口时,遇见了一个姑娘,她叫杏花。--这个可不能跟别人说--她蹲在小河边洗衣服,头发上别着一朵打碗花,蓝花布衫子紧帖胖嘟嘟的身体,倒映在水里活像一幅西洋画。正在这时,我的骡子不知为什么突然受到惊吓,发疯似的冲向姑娘,我飞身拽住缰绳,人畜滚作一团。杏花吓得跌坐泥滩,我抹去脸上的泥浆爬起来说道:“姑娘,这水冰的很,快起来,小心着凉。”</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又“顺路”绕道三十里,给她捎来城里的胭脂匣子。有天夜里遭遇暴雨,我扛着盐包蹚过齐腰的泥流,只为把一包张家口买的桂花糕塞进她的窗缝。糕浸了水,甜味混着土腥味,她却说这是她吃过的最香的点心。</p><p class="ql-block"> 二十八岁那年,正值民国十八年大旱,我刚把怀孕的杏花安置在新盖的厦房里,马家军军需官就逼着我去运送军粮。回来的路上,遇到土匪抢劫,子弹擦着耳梢子呼啸而过,骡子死了我没死,我顺手抬起骡子的头压在身上装死。听着土匪的皮靴声远去,我才挣扎着起身,看着半袋小米还在,便怀揣着踉踉跄跄向家的方向走去。</p><p class="ql-block"> 三日后,我瘸着腿来到家里,只见杏花雪白的手垂在炕沿上,手腕上还系着我送的那根褪色的红头绳。接生婆泪眼婆娑,摇头叹息:“孩儿横在肚子里生不出来,咽气时一直攥着一把小米……”闻言,我疯了一样把半袋小米都撒向空中,米粒落地,大地顿时像铺了一层燃烧的雪。</p><p class="ql-block"> 三十五岁那年,我用最后两亩薄田换了一头黄褐背子母牛。初春犁地的时候,牛犊突然莫名其妙的冲向我,我不躲闪,任它牛角抵住心口。刹那间,我从这畜生暴突的眼孔里,看见了自己,看见了杏花,看见了所有被命运碾碎的绝望。</p><p class="ql-block"> 牛犊忽然收力,湿热的舌头舔过我结茧的手掌。我抱住牛脖子痛哭,这是自杏花死后我第一次落泪。次日,我在牛角上刻了一个“丰”字,没有人知道我的心思,不是祈求,是祭奠。</p><p class="ql-block"> 光阴荏苒,转眼冈爷到了暮年,如今的他赶着那辆破旧的牛车经过红海子,当年的盐道早就被岁月熬煎成盐渍驳剥的干湖滩。偶尔有几只黄羊呼啸而过,卷起的沙尘直扑他布满皱纹的老脸。老牛依旧走得很慢,车轱辘吱吱呀呀地呻吟着,仿佛杏花在那最后的时刻发出的一声嘶哑的呼唤--老冈,你在哪,我要走了……</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里,我再未与冈爷见面,看着拾粪的任务基本完成,我便收拾行囊打道回府。来到红海滩中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循声看过去,是一只分娩的黄羊。见有人来,它也不跑,两只眼像是流着泪水,我知道它是难产,等待人类能救救它和它的孩子。我仔细观察着,确定是横产,可我一个娃娃家家的对此委实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只好离开了。回到家我就打听冈爷的消息,四叔说:冈爷走了,得的是噎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