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启示录（小说连载）（三十一）再上翡翠山

泽小鹤

　　自传体小说，自传体离不开“我”，“小说”离不开虚构，虚实之间，完成作者乌托邦世界的诉求。

这不是一个人的奋斗史，而是一代人的血泪过往。

小说跨度三十年，空间涉及南北中外，故事跌宕起伏，人物栩栩如生。

正如卢梭在《瓦尔登湖》中所说：“很久以前我丢失了一头猎犬,一匹栗色马和一只斑鸠,至今我还在追寻它们…”

穷其一生，我们都在丢失中追寻，在追寻中丢失。

翡翠山，依旧环绕着玉带河，水流没有前几年那么宽，那么清澈了，初春的天气，刚开河。上次来正是夏季，河流欢畅，流水潺潺。满目郁郁葱葱的翡翠山，云雾缠绕，远远望去，如同世外仙山。

生活在山脚下的宝山村和靠山村，如同令人羡慕的世外桃源，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婚丧嫁娶，不被外界干扰，就像上天遗落在人间的一块净土。

这次到来，明显感觉到变化的，是人们金钱观念增强了，家家户户都开始琢磨着如何赚钱，把农闲的时光充分利用起来。

养鸡鸭鹅的养鸡鸭鹅，包果园的包果园，弄联合收割机的也承揽土地，最简单的，也象李煜坤似的，开始赶集，卖些农副产品，蔬菜水果，贴补家用。

全村自行车开始普及起来，摩托车还比较少见，与时俱进，农村的步伐在追赶着城市的脚步，节奏越来越快。人们已经不用为一顿大米饭发愁，也不用为一顿馒头烦恼，集上都有卖大米白面的小商贩，成车的拉着，集上附近的村屯都可以送货到家。

如果赶上客户手头不宽裕，也可以赊销，那时候人们讲信誉，要脸面，苞米收下来，打了卖了钱，钱都不用搁热乎都争先还欠款，没有一个赖账的。

这与后来社会上出现的老赖，有天壤之别，世风日下，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们一行三人，望着李煜坤匆匆离去的背影，乌四儿嘀咕道：“咋样儿？老欧，连说声谢谢都没说，你还指望到他家搓一顿呢？”

刘铁打圆场道：“你净事儿，老坤着急赶集呢，搓啥搓，搓一顿半天白干了。”

乌四儿道：“你可不知道，梨树收猪我去过，家家圈里十几口大肥猪，都喂饲料，屁股胖得放个发面盆都不掉，肥得狠，他一收就是一车，真叫便宜，碰上破烂猪老母猪，更便宜，跟白给没啥两样，要不是我不敢动刀子，我也想试试卖肉呢。”

刘铁轻视的说：“你可拉倒吧，老四，你吃猪肉还行，就别提杀猪了，还不得让猪把你骑上？老坤他扣猪屁股能赚几个钱。两口子天天累得拽着猫尾巴上炕，你看把她媳妇累得，整天头不梳脸不洗，一笑满嘴大黄牙，一身猪骚味儿。”

我起哄道：“你这是闻了，还是咋滴。”

乌四儿笑道：“那李煜坤还不是一样，你看他换过衣服没有，好像五六年了，就一身蓝迪卡衣服，整个皮围裙，都成四季服啦。这鸡巴两口子真是对付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刘铁笑道：“这两口子要是一被窝压上，那正好谁也不嫌弃谁，天生一对，也不耽误生孩子，儿子都上小学了，和我大女儿一个班。”

我们说着闲话，有说有笑过了小石头桥，又走了五六百米，接近了翡翠山，山脚下围了一圈两米多高的铁丝网，根本从北面就进不去。

刘铁说：“听我姐夫说，北面有个缺口，他们工人上下班都来回钻，咱们找找。”

我们沿着铁丝网向东走了一百多米，果然有一处豁口，不过铁丝网已经用一块铁皮挡上了，上面打了孔，用铁丝拧紧。

刘铁二话不说，噹噹就是两脚，乌四儿慌忙阻拦道：“别踹了，老刘，别踹了，听说矿长老冯请不少保镖，防止山下村民偷石头。”

刘铁狠狠地道：“这是我们老刘家的产业，让这帮龟孙子一分钱不花就霸占了，还有没有天理，他说不让进就不让进啊，姥姥。”

刘铁上来匪气，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使蛮力拿脚猛踹，乌四儿比较细心，蹲下去找到两个勾环，轻轻一拨弄就打开了半边。

乌四儿耸了耸肩，两手一摊，学着电影上外国人的样子。我们相视一笑，推开小门就走了进去。

我抬眼看时，大为震惊，只见山的北侧已经被撕裂两块口子，裸露出灰黄相间的内部岩石结构，两台大型粉石机器，蹲在坑口，在轰鸣着工作，周边搅动的粉尘东南西北四处乱刮。

上料的小翻斗车排成一字长蛇阵，从料场拉刚着爆破下来的石头块，在有条不紊的跟进。

我的天，照目前这种蚂蚁啃骨头的做法，用不了几年，翡翠山还不被夷为平地？这种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做法，实在是破坏大自然的环境，遗害子孙啊。

我故意给刘铁上眼药，调侃他道：“老刘，眼看着你太爷的产业被挖的千疮百孔，你也不敢言语一声啊？照着这种挖法，用不了几年，翡翠山可就剩翡翠了。”

乌四儿道：“那山呢？”我说：“还哪有翡翠山，山没了，坑有了。”

乌四儿看一眼刘铁，替他解围道：“这三家矿都有手续，都有开采许可证，听说光各种开业许可证家家都有两抽屉，上头都是花了钱的，合法合规。

前些年附近村民盖房子，装地基，拉点石头不要钱。现在石头值钱了，山都围了起来，不给钱门儿都没有，我听说还从西西里和双辽雇了好些打手，日夜巡逻，一般人根本不让靠近。”

刘铁听着，眉头拧成一个旮瘩，目露凶光，他脸色阴沉，喃喃地道：“小兔崽子，别让爷爷我碰上，碰上腿给他掰折了插屁眼子里去。”

话音刚落，远方撕心裂肺轰鸣着疾驰而来一辆摩托，车尾扬起一条尘土黄线，残缺的山体下背景下，红色安全帽非常耀眼。

乌四儿胆怯地说：“真他妈，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八成就是个保镖。”

刘铁嘴一撇，说了两个字：“姥姥！”摩托车风驰电掣，眨眼间威风凛凛停在我们面前，卷起的黄土灰尘一丈多高，来人两脚叉住摩托车，黑墨镜反射着太阳光，他气势汹汹吼道：“你们都什么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乌四儿被这震耳的吼声吓得退后两步，刘铁面不改色，搭话道：“你是干啥的？整滴象敌后武工队似的。”

“我是矿场安全员，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红色安全帽一时琢磨不透，上下打量我们。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能负责谁的安全？别说是你，就是老冯头子亲自来，也得给我刘铁三分薄面，你算个老几？”刘铁气定神闲，拿场长老冯头震慑对方。

来人似乎听过刘铁的名头，人单势孤，他也不敢造次，语气和缓，又笨笨地问了一句：“你们到底是干啥的？马上放炮了，危险，谁都不允许靠近。”

戴红色安全帽的人摩托车横在我们面前，刘铁眼珠一转，说道：“你前头带路，告诉你们冯场长，就说宝山村电工刘铁来啦，让他抓紧弄两个菜，我们随后就到。”

那人虽然长得人高马大，头脑却不太灵光，他告诉我们原地别动，然后，头也不回骑着摩托车禀报去了。

我们趁机往山上爬，羊肠小道，绕来绕去。我们在灌木丛中穿行，灌木丛地下土地松软，还真零星有婆婆丁冒出来。

登到半山腰，刘铁指着北西南三个开采面，心痛地说：“他奶奶滴，这帮龟孙子可赚老钱了，听说咱班老贾，西西里市他哥当交通局副局长，帮他签了一份合同，也成了山大王，你说，这和谁说理去。”

老贾是我们高中同学，学习虽然差了点，但人缘极好，经常把家里的咸菜、酱做熟了，给我们住宿生吃。

我问：“老贾在这儿当几年山大王啦？”刘铁道：“好几年了，年前还开着一台霸道上我酒厂去了呢，这小子可发大了。他刚开始收杂粮来着，后来车卖了，好像他哥借给他几个钱，买了几台旧翻斗子拉碎石，再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听说和人合伙开了矿，唉，学历高有啥屁用，闫志山，守则，老肖都考上了，一个月也就几千块，你看老贾，听说现在一年一百万都不够赚的。”

一百万？那可是天文数字。

边走边聊，我们渐渐登上山巅，山巅那块平坦的巨石还在，山上风大，吹得人瑟瑟发抖。刘铁催促乌四儿抓紧拿菜摆酒，我和刘铁望着山脚下，反射着白光的玉带河，玉带河旁边的黑色公路，各色车辆飞驰，远近大大小小的村镇，星罗棋布，不仅心生感慨。

刘铁道：“现在这个世道，没处说理去，好人没法活，赖人活不够，你要么吃人，要么被人吃，丛林法则，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也若有所思，我知道他一直为生活努力着。

“所以才依法治国，维持社会正常秩序。”我不太赞同他的观点，他有时候太偏激，刘铁坚决地说：“你啊，你可拉倒吧，我们村打官司，从来没赢过。法律就是墙头草，哪头儿风硬哪头儿跑，你看吧，哪个衙门口是向着穷人的。”

我说：“秋菊打官司没看吗？法律必须公平正义，主持公道。”

刘铁嗤了一声，道：“屁吧，法律就是一种整人工具，工具如果掌握在人手里，那就形成特权，就会有人行贿受贿，那还不是有钱人的提线木偶，让他往东，他哪敢往西？他奶奶的，我要是遇到不公，我就真刀真枪干他娘的，别磨叽。”

乌四儿白了这小子一眼，说：“真是个危险分子，带引信的火药桶，你不会自己多赚钱，成个有钱人吗？总想和社会对着干，你这是反社会人格，啥时候头破血流就清醒了。”

说话间乌四儿摆好花生米，五香干豆腐卷，切好的猪头肉，还有小葱鸡蛋酱，他招呼我俩坐下，刘铁扒了棵小葱，用手擦了擦，直接蘸酱送进嘴里。

我捡了花生米，比较斯文地一粒一粒往嘴里送。

乌四儿忙着用卫生纸擦口杯，倒酒。

我试探着问：“老刘，你那酒厂盈利情况怎么样？”

刘铁道：“他妈滴，不怕你笑话，宝龙山有个外资企业艾诗迪公司，养育肥牛大户，牛舍全部机器化，喂牛清圈都不用人工。他们在我这拉酒糟，提前付款。老板知道我资金周转不开，还借给我钱收苞米高粱，可是，他们不要高粱糟，说高粱糟没营养。你想啊，咱们高粱酒多好卖啊？一来二去苞米糟就供应不上啦，我就让工人往酒糟里加水，增加份量。有两回我没看着，这帮家伙居然往酒糟里掺土，把育肥牛全吃病了。”

我和乌四儿哈哈大笑，我说：“你啊，你赚钱用耙子搂都不解渴啊，啥时候翻车算是一站。”

刘铁道：“渴底儿，没办法，这辈子不翻身对不住儿女。哎，老同学，忘记和你汇报了，咱们丰茂镇的酒，都让西西里销售科拉回去了，拉了两天，那个销售科长叫啥来着？他领人来拉的。”

我听了并不吃惊，摆了摆手，笑道：“你最好拉出去点，否则，咱们可养活孩子被狼叼去啦。”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多少拉出去点，十来吨吧，我算给你入股啦，我这酒厂有你百分之十的股份。”

乌四儿闻言笑道，：“见者有份，给我百分之几啊？咱们不行就三一三十一，各占百分之三十。”

刘铁笑道：“你想得美，都给你们都行啊，正好我干不动了呢。”

说完我们哈哈大笑，那时候下海经商，起点低，机会多，随手抓一把锯沫子包上，赶大集都能当十三香卖掉。

可回过头来想想，真正抓稳缰绳，让车辆平稳行驶到终点的倒没有几个。

我们正喝得高兴，乌四指着我们上山的小道，喊道：“我操，真跟上来了。”我们顺势望去，见四五个带着各种颜色安全帽的人，正沿着小路快速上移。

刘铁嘲笑乌四儿道：“我说这小子不好好喝酒，老往山下瞅啥呢？好，来吧，让他们来，都来，看看能把他刘大爷鸡巴咬两个牙印不？”他大马金刀，端坐如山。

刘铁催促我们快点喝，剩下不到一斤酒不到十分钟，已经告罄，石头上的各类菜品也都风卷残云，一扫而空。

乌四儿道：“老刘，我知道还有个下山的小路，不行的话，咱们从另一条道儿撤吧。”

刘铁决绝地说：“你俩先撤吧，这回我们要是栽在这儿，怕了，今后就别在这儿混了。宁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你俩先走，小爷爷我在这候着他。”

我们正说着话，就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山下放炮崩石头，大大小小的碎石，崩上山顶的也有好几块，所幸没有砸到人。

正在惊魂未定之际，戴安全帽的几个人已经到了近前，为首的红色安全帽，就是骑摩托车的那位，声色俱厉地吼道：“你他妈危险不危险，你们想见阎王，可别连累了老子，老子负责安全，上个月工资扣了五百，这要是再把你们弄死一个，老子不得回家喝西北风去啊？”

安全帽的手指几乎碰到了乌四儿的鼻子尖，乌四脸色苍白，欲言又止，他被刘铁拉倒身后。安全帽火力全开，直接把手指指向刘铁的鼻子，骂道：“还有你，你他妈让我带路，你却跑到山上喝小酒潇洒来了，你他妈消遣你大爷，你也不打听打听，大爷我……”

我手里握着镰刀，准备随时迎战，另外几个戴安全帽的也都环侍而立，剑拔弩张。

刘铁人狠话不多，对方刚说道：大爷我……三个字，只见他右手闪电般抓住指点他的那根手指，同时后退一步往下用力一掰，毫不夸张地说，我们都听见了，手指咔嚓断裂的声音。

那人疼得跪倒在地，呲牙咧嘴，刘铁再后撤半步，使足了全身力气，就是个顶膝，膝盖强大的冲击力，直抵那人面门，只听那人妈呀一声，仰面摔倒，两颗门牙掉了出来，满口冒血，昏了过去。

事出突然，那几个戴安全帽的并没有被镇住，而是从身上掏出九节鞭，双节棍，拳撑子之类的冷兵器，一个烫黄毛没戴安全帽的更夸张，手里居然是一把红缨枪，他们呼喊着围了上来。

我手里的镰刀，上下飞舞，挡在刘铁和乌四儿面前，因为我们出来就想上山找点开春的野菜，下河弄点开河的鲫鱼，那料到会有一场恶战？所以手里都没有家伙什儿

红缨枪左挑右刺，直奔我的要害，我心说，今天如果不弄翻两个，怕是很难脱身，真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红缨枪枪花乱抖，又一招银蛇出洞，直奔我的面门，意图往山崖边儿逼我们。我偏头侧身躲开，不退反进，猛的顺着枪杆子直进，用河北沧州赵师傅教的空手套白刃手法，迅速缠住枪缨处往怀里一带，他没料到我有这么大力气，脚步踉跄，直冲过来。

我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镰刀沿着枪杆子迅速削下去，那人妈呀一声，再不撒手，手指不保。电光火石间，也不容他多想，他撒手前奔，收势不住，被李铁在身后猛踹了一脚，一个脚步踉跄，落下乱石悬崖，过了半分钟，听得嗵的一声。

事发突然，我们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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