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张莹是桑树堡站的站务员。这天,她临下班前,正接送最后一趟列车。她为旅客剪过车票,带领旅客进站,走上站台,静静等待远方而来的列车进站。那对男女旅客就是这个当口,在站台上跳起舞来。</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对旅客的光景和张莹差不多,也正是青春年少时候,斜肩背着蛇皮袋,穿着喇叭裤,见列车还未到站,趁这空隙放下蛇皮袋在地上,俩人便掐搂在一起。站台地板光滑明亮,正好给他俩作了战场,四只脚在地板上轻一点,就跳将起来。布鲁斯,华尔兹,这都是张莹后来才知道的舞蹈名。又快慢交错,飘逸了如蝴蝶翻飞,急剧了像灵猴脱兔,看得站台上的旅客们忘记了等车,都呱呱唧唧给他俩鼓起掌来。待列车一声长鸣驶进站台,两只兔精灵才停下脚步,拿起蛇皮袋登上列车,隐入车厢里去。又一声长鸣列车开出站,都走老远了,张莹还痴迷地站在那里望着,不由嘴里喃喃出一句道:“要是我也会跳舞,那多好。”</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你嘟囔啥呢?”一个声音这时在身后突然说道,吓她一跳!回头一看是调车员田飞翔。只见他手里拎着信号灯,拿着信号旗,显然是下班了,从派班室交完班刚走出来。张莹朝他也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你会跳舞吗?”问得田飞翔一愣!但很快明白过来,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跳舞有啥难,电影里演过的看到过的。”张莹说:“那我俩搭对子,你来教我跳舞吧?”田飞翔又仔细看看她,说:“那你去洗洗干净,到我宿舍里来吧。”</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张莹就回去交了班退了勤,把自己洗干净,拾掇得利索索,来到田飞翔宿舍。进门一看,田飞翔把自己先洗干净,早等在那里了。于是他俩学那对青年男女旅客的样子,也掐搂在一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等到俩人一搭手,一抬脚,还没走上几步呢,张莹就发现问题了说:“原来你不会跳舞呀。”田飞翔可不撒手了,说:“现在不会,不代表以后也不会,学呗。”张莹挣不脱他,嘴上接着说:“我俩都是生瓜蛋,这舞怎么学?向谁学?”田飞翔说:“自己跟自己学呀!而且学跳舞,我有基础呀。你想想,我是调车员,天天在机车上,在车厢车皮上跑来跑去,飞上飞下,早练就了一双灵活的腿脚,有这样的灵活腿脚,那学起跳舞来还不容易吗?”张莹听听,觉得有道理,天下事不都是先没有路,走着走着,就走出路来了吗?手上就不再挣脱了,说:“只要教会我跳舞,那我相信你。”田飞翔便仰头看着电灯说:“那就让我俩共同进步吧。”</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为教张莹跳舞,当然也是教自己跳舞,田飞翔可是下了大投入,很快托人买来一个“砖头牌”录音机,几乎花掉了他半年工资,好让人心疼的。又去书店买来舞曲磁带,还有教跳舞的书,以后一休班,他就和张莹俩人黏在一起,嘭嚓嚓地操练起来。他俩人先打开书,比照着分解动作图挪动脚步。待熟练了些,再打开录音机,跟着音乐节奏走台步。田飞翔学着跳着,果真就与他那调车工作结合起来了说道:“对呀对呀,这布鲁斯,就像我们调车时的十、五、三车距离信号,十、五、三车联接作业程序。到十车距离了要慢,五车距离了再慢,三车距离了更要慢,每一步都要稳,准,才可以提车钩挂车,才能保证调车联接安全作业。”张莹看着他就问:“那华尔兹呢,华尔兹又像啥?”田飞翔仔细又想想,说:“华尔兹就像是挂妥了的车皮车厢,在我手里信号灯信号旗引导下,它们跑起来,旋起来,它们飞起来了呀。”张莹便被田飞翔的情绪完全感染了,也抒情地喊起来:“就像卢书记给我们上思想课时说的那样,工作着是美丽的,劳动着是美丽的。”田飞翔接着张莹的情绪也喊起来:“对,对,跳舞着也是美丽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是谁在背后念叨我呢?”这真是说卢书记,卢书记就到了,一推门走进来,看见了正跳舞的田飞翔和张莹。张莹立刻抢着嘴说道:“是我们在念叨书记呢,想起来书记说的工作着是美丽的,劳动着是美丽的!”张莹讨好地一字不漏地把卢书记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卢书记说:“这些不是我说的,是书上说的。刚听到有人反映了,你们在跳舞,果然你们在跳舞。”田飞翔说:“又不耽误工作,下班休息了跳跳舞不可以吗?”卢书记说:“我没说不可以呀!我是说休班有了闲工夫,闲时间,还是多读读书,多看看报,多关心关心我们车站的工作更好一些。”张莹接茬就说:“关心呀!我们关心呀!刚才田飞翔还体会出跳舞像十、五、三车调车联接信号呢,我们这也是生活工作相结合。”卢书记说:“如今好多东西都放开了,既然有人反映,我这个当书记的就不能不过问一下。”卢书记说完,都要走了,又停住像是自语般嘀咕了一句道,“其实嘛,跳舞是一件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活动,年轻时,我也是喜欢跳舞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卢书记又推门走了后,张莹一下激动起来说:“田飞翔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卢书记说他年轻时也是喜欢跳舞的,你听出这话的意思了吗?”田飞翔说:“我听出来了,卢书记那意思就是说,我们可以跳舞的,不会像从前那样被禁止的。先我还以为卢书记又是给我们上思想课来呢。”张莹说:“其实,卢书记这就是在给我们上思想课呀,春天来了,万木复苏,跳舞是一件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活动,我们以后就不用偷偷摸摸跳舞了呀!”田飞翔说:“咦,你还感谢起卢书记来了?”张莹说:“当然要感谢的呀,卢书记给我们指明前进方向了嘛。”</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天,张莹来告诉田飞翔,说桑树堡县城里唯一的那家“工农兵电影院”,因为没人看老电影,经营不下去,改换门庭在里面开起跳舞厅了。“我们大着胆子,也到舞厅跳舞去呗!”张莹提议说。“那好呀,那好呀,”田飞翔立刻响应说,“早晚要上战场,何不就是今日?”于是俩人赶了个休班日,又都洗得干干净净,天擦黑来到电影院的“影院舞厅”。</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舞厅里人挺多,围在一边却是看舞的多,跳舞的少,来的人大多还都是生瓜蛋子。而田飞翔和张莹的舞,却已经是跳得有模有样了,一入场便吸引人们注意,目光都投到他俩身上来。就这时他俩遭遇了一伙人。领头的是个大个子,同伙们都管他叫巴力。上场后田飞翔和张莹抬脚正跳着呢,巴力搂着一个女的便撞过来,险些将张莹撞倒在地。田飞翔一下就怒了,眼睛盯视着巴力道:“是要斗舞吗?”巴力说:“谁跟你斗舞?”又撞了一下。田飞翔明白了,这个巴力不是斗舞,他这是要斗狠,是要打架呀!便无所畏惧挺身向前。</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不要!”眼见得就要发生武装冲突,张莹喊出一声,放下田飞翔上前问巴力说,“你会跳舞吗?”巴力说:“我会学。”张莹说:“我跟你跳。”巴力愣了一下,即刻推开面前的那舞伴,跟张莹跳起来。但是只见他,一会儿不是跟不上步点儿,一会儿就是踩了张莹的脚,始终学不会舞步。张莹微笑着一把推开他说:“那我还是回归我男朋友那里去吧。”又回到田飞翔身旁,俩人一搭手,就跳得满场飞扬起来,引来旁观者们一阵阵的叫好声音和鼓掌声音。“咋的,让人家给渺了吧?”巴力的同伙却讪笑起巴力来说。弄得巴力灰头土脸,就觉得自己的大个子一下便矮下去了好几截。</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田飞翔听着人们的鼓掌声音,没想到他俩的舞蹈这么受欢迎,在正式的舞厅里得到了验证,激动地和张莹说:“好了,现在不只是见过猪跑,现在猪肉我们也吃上了!”以后一休班,有了空闲,他俩便相伴着来影院舞厅跳舞。他俩一来便有人喊:“快看快来看,火车站的俩兔精又来了!”接着就为田飞翔和张莹的舞蹈拍巴掌。巴力带领着他的团伙,手巴掌拍得是最响亮,最热烈。</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转眼间就到了八一建军节,车站又要组织与部队的解放军战士搞共建,闹联欢。桑树堡县城驻着一个步兵营,营部就在火车站后身的上坡地。这天,刘站长和卢书记俩人带队,车站除了当班值岗离不开身的,男女职工都来了。一走进营部礼堂时,解放军战士整整齐早绿莹莹坐满一屋子。这时扳道员齐小山,和助理值班员鲁然走到台前,“忽”地从怀里拉出一条横幅来,横幅上写着:“铁路工人和解放军心连心,砸断骨头连着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部队的王营长和徐指导员没有料到,今年的共建活动火车站搞出来新花样,自己照样再写横幅已经来不及,便在战士们耳边嘀咕了几句,随后徐指导员口数一二三,战士们就齐刷刷喊起来道:“解放军和铁路工人心连心,砸断骨头也连着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车站职工们也没有料到,待战士们刚呼喊完毕,竟有一队漂漂亮亮的男女战士从后台走出来,站到台前。原来部队更是提前早有准备,竟从张家口把师部文工团借用过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部队文工团可是专业团体,吹拉弹唱,车站的职工们哪是对手,很快被比下去了。这时车站就有人喊:“让张莹和田飞翔的交谊舞上,和他们比跳舞!”并且多只手早把他俩推上台来。田飞翔张莹俩人没有客气,掐搂一起就舞起来。随着好听的音乐声,只见他俩人身轻如蝶,飘飘逸逸,一忽儿分离是两只,一忽儿黏合似一体,风儿托着般,三步,四步,狐步舞,吉特巴,一支接一支,一曲接一曲,技压群芳满场飞动,又花样翻新。再看部队文工队员们,虽然也捉对跳起来,但显然没有受过国标舞的专业训练,他们《红灯记》唱得好,可跳交谊舞比起张莹和田飞翔,还是差了一点点,结果是业余队比过了专业队。看得部队战士们为田飞翔和张莹直叫好,手巴掌都快要拍肿了。最后王营长不得不嘴里酸溜溜给自己打圆场说:“他们是铁道游击队的后裔,在飞快列车上弹琵琶,站在火车轮子上跳舞,我们怎么比得了?我们服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再从部队搞共建回来,卢书记挺激动和刘站长说:“就该这样子,就该这样子,要让我们职工都活动起来,光跳舞不行,乒乓球,篮球赛也都要搞起来。我们的职工上夜班上得,熬得,脸色都成啥样子了?土黄色,缺血,看人家部队的战士们,脸膛一个个红扑扑,亮光光的,那才是健康颜色。我们要跳舞娱乐和工作相结合,团支部要行动起来,起带头,让车站职工也都像田飞翔和张莹那样满面红光起来。”再接下来,卢书记坐在讲台上,就又给职工们上起思想课说,“工作着是美丽的,劳动着是美丽的,生活着也应该是美丽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卢书记倡导下,车站即刻掀起体育文娱高潮,车站值班员,助理值班员,调车员,连接员,扳道员都来找田飞翔;站务员,售票员,广播员,女货运员来找张莹学跳舞。甚至食堂做饭的顾大嫂子也来找张莹,不上场看着大家跳舞,她也高兴。田飞翔和张莹似乎就成了桑树堡车站的一道风景,成了影院舞厅的风景,成了这小县城里的风景。再看张莹和田飞翔,俩人从贴身而舞,到耳鬓厮磨,火候到了顺理成章,也就结婚成了两口子。</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有一天,这道风景却突然黯淡下来。这天,田飞翔和张莹小两口休班,晚饭罢洗得干干净净,又双双到影院舞厅跳舞去,一出家门张莹突然摔倒在地上。急忙到医院一检查,竟是得了一种奇怪的不治之症,躺在床上再站不起来了!从此她出不了门,上不了班,吃了劳保,侍候妻子吃喝拉撒,浆洗缝涮的重任,都落在了田飞翔身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但是妻子患癌躺倒在床,却也拦不住田飞翔出外跳舞。每待他下班后,给妻子做饭喂饭,再洗干干净净,把妻子侍候妥妥的了,若还有时间,他便依然要去舞厅跳舞。不同的是以前是夫妻双双去跳舞,现在只是田飞翔一个人去,由此还引起一些人的猜疑和闲话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于是,刘站长和卢书记来张莹家里探病慰问时,卢书记就又给田飞翔上起了思想课,进行传统教育说:夫妻同甘共苦,是我们华夏民族的传统美德;真的爱恋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遭遇什么噩难都要不离不弃;万不可只要今人笑,却让旧人哭!说教得田飞翔终于听懂了,向卢书记语声铿锵地说道:“你这是说什么呢卢书记,那样的事情怎么可能?我和张莹也早已心连了心,更是砸断骨头连着筋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以后,田飞翔照顾妻子张莹更是无微不至,冬暖夏凉,病人久卧在床,是一粒褥疮都没有生长过呢。对于别人的猜疑议论他也全然不理会,侍候完妻子仍然去跳舞。他若不去张莹还催他去。“不能因为我,就淹没了你的生活。”他要不听话不去她便生气,她真生气。跳舞回来,他就在屋里地上再跳给躺在床上的妻子看:“我又学会了新舞步,你看我跳得是不是又进步了?”张莹便认真地看他跳舞,看到哪一步他若是不到位,她还给他指出来,最后说道:“嗯,是进步了。”田飞翔说:“是真的?”张莹说:“是真的,真的又进步了……以后,你自己要好好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说完这段话后,张莹就走了。她走得很安静,很干净,一觉睡到第二天黎明,再没有醒过来。这时是十二月二十七日,这年的张莹才满二十八岁。</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妻子去世后,田飞翔像只失了伴儿的鹤,只是工作,上班,吃饭睡觉,他不去跳舞了,桑树堡的影院舞厅里再没有了他的身影。逝者去了,可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还得过日子,好朋友巴力就来劝解田飞翔,带着他的团伙,男男女女好些人,还要拉他到影院舞厅去跳舞,不允许田飞翔消沉下去。田飞翔推辞不过,就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哪料到走进舞厅,上了舞池,与女伴一搭手,一抬脚,咦?什么布鲁斯,什么华尔兹,就像在记忆里被删除掉了,被清除掉了,就像在大脑中被注销掉了,田飞翔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再不会跳舞了。</span></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