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子坪的女人

十一💫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梨子坪的女人</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十一</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红绳</p><p class="ql-block">1979年春,梨子坪的梨花裹着寒意绽开。清晨的露水凝结在花瓣边缘,像一颗颗未拭去的泪珠。王桂芳站在自家土坯房前,看着母亲将褪色的红绳一圈圈缠绕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棉线粗糙的质感摩擦着皮肤,渐渐勒出紫红的血痕,母亲布满老茧的手却没有丝毫停顿。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母亲眼角的皱纹随着动作深深凹陷,仿佛刻着岁月的沟壑:"老李家托了三趟媒,你爹的赌债..."话音未落,外屋传来二弟踢翻尿桶的巨响,瓷片碎裂声惊飞了梁上筑巢的燕子,也惊得王桂芳浑身一颤。</p><p class="ql-block">迎亲队伍踏着晨雾而来时,梨花正簌簌飘落。王桂芳隔着绣着并蒂莲的红盖头,只能隐约看见晃动的人影和满地惨白的花瓣。她的绣花鞋刚踏上湿润的泥土,就深深陷了进去。婆婆枯瘦的手如铁钳般攥住她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拽着她往李家走去,手上的金戒指硌得她生疼。跨过李家那道比她膝盖还高的门槛时,王桂芳怀里抱着的铜镜突然坠地,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刺耳。裂纹如蛛网般爬满镜面,映出婆婆扭曲的脸:"晦气!"这句话像一把利刃,瞬间斩断了她对新生活仅存的一丝期待。</p><p class="ql-block">洞房里,李建国闷头抽着旱烟,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呛得王桂芳睁不开眼。月光从窗棂的缝隙中漏进来,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织成菱形的网。她偷偷摸了摸腕间那根红绳,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却依然倔强地缠着。想起出嫁前夜,母亲偷偷将半块红薯塞进她手里,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到了婆家,别像在家里..."话没说完就被父亲的怒骂声打断。此刻,红绳上残留的红薯甜香混着刺鼻的烟味,在空气中发酵成酸涩的叹息,填满了这间压抑的新房。</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灶台</p><p class="ql-block">李家的灶台永远散发着酸白菜的腐味,混合着潮湿泥土的腥气,让人作呕。王桂芳每天天不亮就跪在灶台前生火,秸秆里暗藏的刺时常扎进掌心,鲜血渗出来,滴落在干燥的柴火上。青烟裹挟着霉味扑面而来,呛得她泪水横流,却只能强忍着继续往灶膛里添柴。婆婆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带着不耐烦的呵斥:"水还没烧开?"她慌忙加快动作,火苗突然窜出来,燎着了鬓角的头发,焦糊味与酸菜的酸臭交织在一起,在屋内弥漫开来。</p><p class="ql-block">头胎阵痛来得毫无征兆,那天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瓦背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接生婆端着铜盆走进屋,盆沿的锈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暗红。王桂芳死死抓着窗棂,手指深深陷进木头里,留下一道道血痕。"是女娃!"婆婆冰冷的声音混着婴儿的啼哭,像一记重锤砸在她心上。整个月子里,她只能就着咸菜啃冷窝头,看着李建国把好不容易攒下的鸡蛋小心翼翼地塞进母亲碗里,蒸汽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她对未来的希望。</p><p class="ql-block">二女儿出生那日,梨树上挂满了青涩的果子。王桂芳踩着摇摇晃晃的木梯去摘梨,腹部的伤口突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她眼前一黑,整个人摔在泥地里,怀里的梨子滚落得到处都是。婆婆举着竹杖冲过来,劈头盖脸地打骂:"连个梯子都踩不稳!"竹杖落在她背上,每一下都疼得钻心,她却听见梨树枝条断裂的脆响,和当年红绳勒进皮肤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仿佛命运在不断重复着残酷的轮回。</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田埂</p><p class="ql-block">凌晨五点,整个梨子坪还笼罩在黑暗中,王桂芳就背着比她还高的竹篓出门了。露水浓重,瞬间就把她打着补丁的裤脚浸得透湿,寒意顺着小腿往上蔓延。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野蔷薇的刺勾住她的裙摆,她随手用力一扯,荆棘划破掌心,鲜血滴落在泥土里,很快就被湿润的土地吸收。</p><p class="ql-block">突然,远处传来女儿惊恐的哭喊:"娘!二妹掉水渠里了!"王桂芳扔下竹篓,拼命朝声音的方向跑去。泥泞的田埂在脚下变得异常松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使不上劲。等她赶到时,小女儿正浑身湿透地躺在泥地里,怀里却还死死护着半块啃了几口的红薯。王桂芳的心揪成一团,抱起孩子就往诊所跑,布鞋陷进烂泥里拔不出来,她索性赤脚踩在碎石上,尖锐的疼痛从脚底传来,却比不上心里的疼。</p><p class="ql-block">诊所的白炽灯亮得刺眼,刺得人睁不开眼。医生严肃地说再晚半小时就没救了,王桂芳的泪水夺眶而出。而婆婆却在走廊里嘟囔:"女娃子,死了就死了..."这句话如同一把刀,狠狠剜着她的心。她把女儿搂得更紧,泪水不断滴在孩子青紫的脸上,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自己的女儿。</p><p class="ql-block">儿子出生那天,梨子坪像过年一样热闹,家家户户放起了鞭炮。婆婆端来的红糖水飘着几粒红糖晶,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晃得人睁不开眼。接生婆用生锈的剪刀剪断脐带,王桂芳盯着窗外摇晃的梨树,突然想起母亲的话:"生了儿子,日子就熬出头了。"可当她接过襁褓,触到自己掌心厚厚的茧子时,心里却涌起一阵悲凉——这双手,早已被生活磨得粗糙不堪,又如何能给孩子一个美好的未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四、砖窑</p><p class="ql-block">砖窑厂的热浪仿佛能把人蒸出油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和尘土。王桂芳把浸湿的粗布巾缠在头上,试图抵挡热浪,可汗水依然不停地流淌,很快就把布巾蒸干。她双手抱起滚烫的砖块,粗糙的砖块磨得手掌生疼,皮肤被烫得发红,甚至起了水泡。工头尖锐的哨声时不时刺破空气:"磨磨蹭蹭的!"她咬着牙加快脚步,窑顶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塌落,碎砖如雨点般砸下。</p><p class="ql-block">千钧一发之际,她本能地扑向新来的小工,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对方。剧痛从右腿传来,她眼前一黑,几乎失去知觉。恍惚中,听见工头的骂声:"死婆娘,又要赔医药费!"被抬上担架时,她看着砖窑厂上空灰蒙蒙的天空,心里一片绝望。</p><p class="ql-block">医院的消毒水味刺鼻难闻,刺得鼻腔发疼。儿媳捏着缴费单,嘴角挂着冷笑:"治好了也是个废人,不如..."话没说完就被李建国打断。王桂芳躺在病床上,望着点滴瓶里缓慢滴落的药水,心如死灰。深夜,她听见儿子在走廊里和儿媳的对话:"妈这辈子没享过福,就别折腾了..."月光透过窗户,在她缠着绷带的腿上投下惨白的影子,仿佛预示着她凄凉的未来。</p><p class="ql-block">出院后,她拄着拐杖在院子里喂鸡。儿媳嫌恶地把一盆脏水泼在她脚边:"一天天就知道吃,占着茅坑不拉屎!"污水溅在她的裤腿上,王桂芳看着水花溅起的泥点,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自己也是这样站在娘家院子里,等着被人领走。梨花瓣落在她肩头,转瞬就被风卷走,如同她短暂而悲惨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五、嫁衣</p><p class="ql-block">大女儿出嫁前的那些夜晚,王桂芳都在昏暗的油灯下缝嫁衣。蓝布粗糙得像砂纸,每一针每一线都扎得指尖生疼,血珠不时渗出来,滴在布料上,很快就晕染开。她偷偷把攒了许久的五枚铜钱塞进包袱最底层,却被儿媳发现,一把夺了过去:"都穷成这样了,还充阔气!"王桂芳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看着儿媳得意的背影。</p><p class="ql-block">迎亲那天,她趁人不注意,偷偷往女儿口袋里塞了块硬糖,那是她藏了半年的稀罕物。女儿转身时,嫁衣后襟沾着灶灰,恍惚间,王桂芳又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穿着同样简陋的嫁衣,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李家。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命运的轮回再次上演。</p><p class="ql-block">小女儿辍学那天,把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纸片如雪花般飘落。"我去县城打工。"女孩的眼睛比梨花还冷,语气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决绝,"你看看你,腰都弯成虾米了。"王桂芳跪在梨树下,粗糙的树皮硌着膝盖,钻心的疼痛却比不上心里的痛。她哭着哀求:"娘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话没说完就被打断。看着女孩的背影消失在山路上,像只挣脱牢笼的鸟,王桂芳却知道,女儿的未来也未必会比自己好多少,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悲剧罢了。</p><p class="ql-block">儿子结婚时,新房贴满了红对联,红得刺眼。王桂芳坐在角落里,看着儿媳指挥着众人布置新房,颐指气使的模样,仿佛这里从来就不是她的家。儿子递来一杯酒,她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酒杯,酒水洒在粗糙的手背上,烫得生疼。婆婆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生了儿子,日子就熬出头了..."可眼前的一切却如此讽刺,她的一生都在为这个家付出,到头来却像个外人,被无情地边缘化。</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六、雪夜</p><p class="ql-block">最后的那个雪夜格外寒冷,寒风如同刀子般从窗缝里钻进来,卷着雪花落在王桂芳干裂的嘴唇上。她蜷缩在厢房冰冷的草垫上,身上盖着的薄被破旧不堪,根本无法抵御严寒。堂屋传来儿子和儿媳激烈的争吵声:"妈这病就是个无底洞!"儿媳尖利的嗓音像把锈刀,一下下割着她的心,"把她送回娘家去!"</p><p class="ql-block">王桂芳数着墙上的裂缝,每一道都像是岁月留下的伤疤。她突然想起年轻时靠在梨树上的午后,阳光透过枝叶在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时的她对未来还有着美好的憧憬。恍惚间,她听见女儿们小时候唱的童谣:"梨花白,梨叶青,嫁个郎君冷冰冰..."声音渐渐模糊,她感觉有冰凉的东西顺着眼角滑落,在脸颊上凝成冰晶。</p><p class="ql-block">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在她枕边的红头绳上。那是她珍藏了四十年的物件,如今已经发黑变脆,轻轻一碰就碎成了齑粉。王桂芳看着散落的红绳碎片,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她的一生,就如同这根红绳,从充满希望到破碎凋零,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七、飞花</p><p class="ql-block">梨子坪的梨花又开了,洁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宛如一场盛大的葬礼。李建国蹲在坟前烧纸钱,灰烬被风卷起,纷纷扬扬地落在新立的石碑上。远处传来迎亲的唢呐声,有人说赵家的闺女要嫁到三百里外的煤矿。风掠过梨园,满树白花簌簌而落,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个背着竹篓的少女,正穿过四十年光阴,在梨花深处,轻轻叹了口气。</p><p class="ql-block">山脚下的溪水潺潺流过,带着落花奔向远方。梨子坪的女人们依然重复着相似的命运,在灶台前熬白了头发,在田埂上累弯了脊梁。她们的故事,如同这永不凋零的梨花,年复一年,诉说着大山深处最隐秘的伤痛与希望。而王桂芳的红绳,早已化作泥土,滋养着来年的梨树,开出洁白如雪的花,却再也开不出一个女人完整的人生。那些被岁月碾碎的梦想,那些无声的眼泪,都永远地留在了梨子坪的记忆深处,成为一个时代女性命运的缩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