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雨,下得不大不小,恰好能掩盖脚步声。 </p><p class="ql-block"> 杨育才蹲在泥泞的战壕里,数着怀表上的时间。十二个人,十二张脸,全都涂满了泥浆和机油,活像一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他们的军服是南朝鲜军的,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p><p class="ql-block"> "排长,再检查一遍吧。"包月禄低声说,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冲锋枪的扳机。他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前日战斗时的火药渣,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青色。 </p><p class="ql-block"> 杨育才没说话,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每个人的脸。他知道,只要有一个人的眼神不对,今晚的行动就会变成一场屠杀。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在鼻尖悬而未坠,像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p><p class="ql-block"> "记住,我们现在是溃兵。"他最后叮嘱道,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慌,但不能乱。" </p><p class="ql-block"> 他们像幽灵一样穿过雷区。 </p><p class="ql-block"> 地雷的引线在雨水中泛着微弱的金属光泽,像是死神的微笑。走在最前面的金大柱突然停住了——他的靴子底下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嗒"。 </p><p class="ql-block"> 所有人都僵住了。 </p> <p class="ql-block"> 李志明的喉结上下滚动,一滴冷汗混着雨水滑进衣领。他想起家乡的老母亲,想起临行前她塞给自己的那双布鞋,现在正安静地躺在行军包的最底层。 </p><p class="ql-block"> 一秒,两秒...... </p><p class="ql-block"> 地雷没炸。 </p><p class="ql-block"> "哑弹。"杨育才低声说,声音里听不出半点庆幸。他的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信号枪上,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 </p><p class="ql-block"> 他们继续前进。身后的雷区在雨幕中渐渐模糊,像一张被水浸湿的素描。 </p><p class="ql-block"> 半路上,他们抓了个舌头。 </p><p class="ql-block"> 那是个年轻的南朝鲜兵,瘦得像根竹竿,军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他被按倒在泥地里时,裤裆已经湿了——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来,照在他惨白的脸上,活像一具刚出土的蜡像。 </p><p class="ql-block"> "口令!"杨育才的匕首抵在他的喉结上。刀锋上的雨水混着血丝,在皮肤上画出一道细细的红线。 </p><p class="ql-block"> "我......我不知道......" </p><p class="ql-block"> 匕首轻轻一压,血珠渗了出来。南朝鲜兵的眼珠疯狂转动,目光在十二张涂满油彩的脸上来回扫视。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人的眼神比刀更冷。 </p><p class="ql-block"> "古伦姆!今晚的口令是古伦姆!"南朝鲜兵尖叫起来,声音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他的双手死死抓着泥地,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腐殖质。 </p><p class="ql-block"> 杨育才松开手,嘴角微微上扬。他知道,这个口令能让他们活过今晚。但下一秒,他的表情又恢复了冰冷。 </p><p class="ql-block"> "处理掉。" </p> <p class="ql-block"> 白虎团的团部设在一间农舍里,灯火通明。 </p><p class="ql-block"> 透过雨幕,杨育才看见几个军官围在桌边,地图上摆着半瓶烧酒。酒瓶的标签已经褪色,瓶底沉着几粒黑色的渣滓。一个少校模样的男人正用铅笔敲打着地图,铅笔头上的橡皮早就磨得只剩下一小截。 </p><p class="ql-block"> "打!" </p><p class="ql-block"> 冲锋枪的怒吼撕碎了雨夜的寂静。 </p><p class="ql-block"> 子弹穿过纸窗,木屑和鲜血一起飞溅。一个军官刚摸到腰间的手枪,就被三发子弹钉在了墙上。他的眼睛瞪得极大,似乎到死都不明白,这群"溃兵"为何会突然变成索命的恶鬼。桌上的烧酒瓶被流弹击中,玻璃碎片混着酒精洒在地图上,将标注的防线染成一片血红。 </p><p class="ql-block"> 包月禄冲进里屋,一把扯下墙上的白虎团旗。旗子很新,绣工精致,像是刚从仓库里取出来的。旗角还缀着金色的流苏,在他手中微微颤动,像只垂死的蝴蝶。 </p><p class="ql-block"> "排长!拿到了!" </p><p class="ql-block"> 杨育才没回头,只是对着门外扫了一梭子。一个试图冲进来的卫兵应声倒地,钢盔在地上滚出老远,发出空洞的金属回响。 </p><p class="ql-block"> "撤!" </p> <p class="ql-block"> 回程比来时更危险。 </p><p class="ql-block"> 整个白虎团都炸了锅,手电筒的光柱在树林里乱扫。杨育才突然停下脚步,用韩语大吼:"敌人往那边跑了!"他的声音完美模仿了南朝鲜军官特有的那种嘶哑腔调,甚至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 </p><p class="ql-block"> 追兵果然调转了方向。 </p><p class="ql-block"> 他们跑过一条小溪时,听见身后传来激烈的交火声——南朝鲜军自己打起来了。子弹划破夜空的声音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几声凄厉的惨叫。王德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一颗照明弹升上天空,将整个战场照得如同白昼。在那转瞬即逝的光亮中,他看见几个黑影互相射击,然后像割倒的麦子一样倒下。 </p><p class="ql-block"> 天亮时,雨停了。 </p><p class="ql-block"> 杨育才站在师部门口,浑身湿透,但腰杆笔直。师长亲自迎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人家的手很重,带着老茧的掌心拍在湿漉漉的军装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 </p><p class="ql-block"> "干得好。" </p><p class="ql-block"> 包月禄献宝似的展开那面团旗。师长接过来,摸了摸上面的金线刺绣,突然笑了。阳光照在他缺了半颗的门牙上,在口腔里投下一小片阴影。 </p><p class="ql-block"> "白虎团?呵,现在成死猫了。" </p><p class="ql-block"> 杨育才没笑。 </p><p class="ql-block"> 他知道,这场胜利不过是战争绞肉机里的一粒尘埃。明天,还会有更多的雷区,更多的口令,更多的鲜血。他的目光越过师长的肩膀,看见医务室里又抬进来几副担架。白布下面露出的一只手上,还紧紧攥着半截没抽完的香烟。 </p><p class="ql-block"> 但今晚,他们赢了。 </p> <p class="ql-block"> 一个月后,金城战役结束。 </p><p class="ql-block"> 那面团旗被送进了博物馆,玻璃柜里的它依旧崭新,仿佛从未沾过血。每天都有参观者在它面前驻足,导游用抑扬顿挫的声调讲述着那个雨夜的故事。偶尔会有小孩子好奇地问:"那个旗子是真的吗?"大人们就会露出神秘的微笑:"当然是真的,你看那个弹孔......" </p><p class="ql-block"> 而杨育才的名字,则变成了战报上的一行铅字。在某个泛黄的档案袋里,还保存着当时的手写战报,钢笔字迹已经有些褪色,但依然能辨认出那个被反复描粗的名字。 </p><p class="ql-block"> 战争从不记得个人。 </p><p class="ql-block"> 它只记得胜负。 </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当杨育才坐在疗养院的藤椅上晒太阳时,总会不自觉地摩挲右手虎口处的伤疤。那是在撤退时被流弹擦伤的,当时居然没觉得疼。护士小姐每次来换药时都会说:"老首长,您这伤疤怎么越来越明显了?" </p><p class="ql-block"> 他从不回答。 </p> <p class="ql-block"> 只有在下雨的夜晚,当疗养院的走廊里回荡着其他老兵的梦呓时,他才会突然惊醒,耳边仿佛又听见了那声"咔嗒"—— </p><p class="ql-block"> 那是地雷的引线被触发的声音。 </p><p class="ql-block"> 也是命运之轮开始转动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2025.04.18于桂花里</p>